那个时候,他还没遇见夏涵。
被欺负是家常便饭,作业被撕掉,书包被扔进水池,他们喜欢在厕所,以及教学楼背面的废弃仓库打人。
阴暗潮湿的地方滋生霉菌,也滋生罪孽。
宋向秋并不反抗,因为反抗没有用。
身体太痛的时候,他就默念佛经,像是在提前超度自已。
打宋向秋,就像是在打一个不会说话的泥人,他不哭也不叫,神色平静,眼神麻木。
偶尔打得重了些,他才会忍不住闷哼出声,或者狼狈地干咳,唇角溢出鲜血。
久而久之,单靠伤害宋向秋的身体,已经无法让他们满足了。
今天,他们想玩点不一样的。
“宋向秋,你跪下给我们一人磕一个头,我们这周就不打你了。”
精神方面的凌虐,更令人难以忍受,宋向秋也并不相信这些人口头上的承诺。
他不接话,无声的抗拒。
于是,身体上的疼痛如海啸压过,耳畔嗡鸣,喉咙有血,耳朵贴着地面,像是能听到大地的心跳。
双臂被两人禁锢着往后拉,身后的人一脚踹在他的膝窝。
膝盖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宋向秋被许多只手按着脑袋与脊背,往地上压。
他如同被人强行折断的白杨,树冠庄重又惨烈地倒在尽是污垢的路面,枝桠破裂,树叶凋零。
不会走的孤零零的树,敌不过人多势众的伐木工。
宋向秋被强制性地按着磕了头,那些人下手都很重,额头被磕破,血液在苍白的面容上,延展出多条红色支流。
他又开始咳嗽了,气道被污垢和血块堵塞,身体颤抖。
“让你跪你不跪,非得逼我们动手,所以,就算你现在磕够了头,我们这周还是要揍你。”
人间如炼狱,他人即魔鬼。
夕阳快要落山了,裹满灰尘的空气在黯淡的阳光下,显得更为肮脏。
宋向秋趴在地上,看着那片阳光消失殆尽,才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
回家的路很远,他颠簸着走了很久。
久到四季轮回许多次,他的年岁上涨,再一次从春夏走近秋冬。
冬日是一片刺目的白,脚下是厚重的雪地,他看见了赵鹏和苏惜宁,以及他们身后的众多追随者。
“宋向秋,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放过夏涵。”
赵鹏笑嘻嘻开口,脚边躺着浑身是血的夏涵。
曾经的经历卷席而来,宋向秋的身体僵硬,明明没人动手强制他磕头,可他却觉得有无形的丝线在操纵着自已。
屈膝跪地,叩首三次。
手腕上浮现若隐若现的红线,宋向秋顺着那红线望去,见到了生死不明的夏涵。
他快步跑过去,抱住她的一瞬间,身份调换,磕头的人是夏涵,而他,被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样的梦,他在记忆里循环了不知多少遍,每多一次,胸膛里的恨就多上一分。
经书诵读声悠远而绵长,落在耳朵里却显得节奏紧促,这是佛祖在帮迷失的信徒摒弃恶念。
宋向秋盘坐在团蒲上,在慈悲的佛陀像前,发疯般撕毁了所有案上的经书。
“我恨他们所有人,我要用最恶毒的手段报复他们,我要他们不得好死!”
他赤着眼大吼:“我不向善!”
诵经声骤然停止,空气寂静得可怕,佛像半垂的眼角淌出血泪。
殿前庞大的佛像骤然倒塌破碎,那绵长古朴的哀叹声久久不散。
病床上,昏迷了一周的宋向秋,睁开了眼睛。
“秋秋,你醒了?”
坐在他床边的夏涵眼眶泛红,抓着床边,欢喜又紧张地开口。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你饿不饿?对了,要先去找医生,我马上就回来。”
医生带着几位护士前来,记录完各个数据,发现没有异常,这才转身对宋向秋交代。
“生命体征正常,但伤势还得再养,至少要在医院住两个月,这期间需要保持心态乐观。”
宋向秋点点头,神情平和淡然。
路过刚出院两天的夏涵身边时,医生想起夏涵的自毁倾向,脚步微顿。
如果夏涵自已都没有向外求救的心思,外人说再多,也只会让她感到压抑和窒息。
“好好吃饭。”
没有提让她转精神科的建议,医生只交代了这句话。
“我会的。”
宋向秋醒了,夏涵低落了许久的情绪也高昂了很多,她对着医生笑了笑,酒窝浅浅。
房间内只剩两人。
宋向秋刚醒来,眉眼还有些怠倦和虚弱,漂亮的嘴唇有些发干,夏涵倒了杯温水,送到他唇边。
纤长的眼睫轻颤,宋向秋张开嘴,就着夏涵的力道,慢慢喝了半杯水,嘴唇被润泽,透出绯色,衬得他的面色健康了些。
把杯子放回原位,夏涵帮宋向秋掖了掖被角,坐在病床边,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微闪,似乎是有些无措。
“对不起,秋秋,我…我当时太鲁莽了,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
她的手指紧张地交叉,却还是尽力朝宋向秋扬起一抹讨好的笑。
“我不会再那样自作聪明了。”
宋向秋抬睫看她,眉如远黛,琥珀色的眸子浅淡如雾,有阳光落进去,便更显得澄澈虚幻。
“你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他这么问。
声音却又轻又缓,柔和至极。
“…什么?”
心脏猛地缩紧,夏涵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唇边的弧度淡下去。
宋向秋抬起手,似乎是想触碰她,夏涵连忙往他身边坐了坐。
微凉的手指落在她的唇边,带着一丝温存与安抚。
侧眸看过去,夏涵看到了他手背上那输液结束后的淡淡淤青。
“你难道没有自尊吗?”
她听见他说,像是真的觉得疑惑又不解。
“赵鹏让你跪,你就跪,让你磕头,你就磕头,我那么求你,你都坚持要一意孤行,还在事后对着我笑得这么开心。”
拇指往下移,夏涵的嘴角弧度被他的动作干预,微微落了下来。
再也没了牵强又恼人的笑。
宋向秋望着她煞白的脸,以及逐渐泛红的眼眶,冷淡地一字一句继续道。
“对你来说,下跪磕头,这种羞辱性的指令,不值一提,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