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际,姑苏城里再起风波。
官府曝露一桩奇案,隆兴典当的汪二朝奉,接待了一位风姿韶秀的少年,这少年举手投足都很文雅,衣饰质地很华贵,但明显半旧了,像是个家道中落的旧家子弟。
汪二朝奉暗暗点评,这衣袍都过时了,今年早就不时兴这样窄的袖子,自己那女人最讲究穿戴,他也只有苦笑。
少年手拎着一个包袱,在典当铺的高台前徘徊了足有一个时辰,眼见日头西沉,汪二朝奉不耐烦起来,招手叫他有货呈上柜台,无货他们要打烊了。
少年有些惧怕,抖抖索索把包袱打开,奉上一卷立轴绢本水墨。
汪二朝奉拆去包在绢本上的麻纸,定睛一看,但见墨汁淋漓,古厚之气,扑人眉宇,卷中高山平湖,一叶渔舟从流飘荡,前方高山之上,悬泉瀑布顺流而下,山脚树木郁然,湖中小渚芦荻摇曳,画上提诗一首“云影连江浒,渔家并翠微,沙涯如有约,相伴钓船归。”落款是“湖川先生嘱余作渔隐并提,梅花道人。”
汪二朝奉自十二岁学生意,练就一双毒眼,前朝元代大家梅花道人慷慨尚侠,好击剑,书画神妙,列入四大家,因他不卖画,市面上流传有序的作品极少,价格也甚昂。
这一卷《渔隐图》笔墨雄秀,境界深远,无疑是件上品。
柜中大朝奉不在,汪二朝奉叫上几个精于书画的伙计一起来瞧,看罢不约而同微微颔首。
“这卷破烂,你是死当活当?”汪二朝奉开口询问,凡是典当之物,新安当铺的行话,都是破烂。
死当不再赎回,活当只是周转,约定日脚付些利钱就行。
少年轻声嗫嚅:“死当,家贫无力赎当,这是前朝梅花道人的《渔隐图》,我家中收藏已逾三世。”
听说是死当,汪二朝奉显得很满意,问道:“小哥你说个数吧。”
少年犹犹豫豫道:“先祖从湖川先生后人那里求得时,花费了白银两千两之昂,此际我家中急等用钱,总不能低于一千两白银。”
汪二朝奉勃然变色,作势要将画卷从高台上掷下来:“甚么破烂手卷,竟然肖想一千两银子,你拿回去吧。”
少年唬的不轻,露出害怕的神色,他刚要伸手去接,又想了一想,脸色阴郁下来,抖声道:“朝奉何必如此,价钱总还是可以议一议的,以先生之见能出多少呢?”
汪二朝奉顺势把卷轴抽回柜面,道:“你这哥儿还算晓事,陈腐虫蛀的一卷画,我与你二百两。”
“二百两。”少年倒吸一口冷气,即刻要抢回卷轴:“我不当了。”
汪二朝奉朝伙计扫了个眼风,便有大伙计笑着走过来拱拱手道:“小哥,咱们隆兴当的金字招牌,城南可是头一份,最是童叟无欺的。”他又朝汪二朝奉道:“二先生,这哥儿是个斯文人,定是好人家出身,眼下怕是遇到了难处,您抬抬价,也是结个善缘。“
这一番话,说得少年眼泪都要流下来,非亲非故的,能说这番话,总是个热心人。
在大伙计说和下,一番讨价还价,讲到五百两银子,少年无论如何不肯再让。
五百两,恰恰是隆兴当二朝奉的最高限额,多一两,就要呈大朝奉会签。
五百两成交,汪二朝奉乐得展示一下权威,定要做成这笔买卖。
隆兴当是城南老号,新安商人开立之初,立下许多规矩,旬日一会被严格地遵守着。
朝奉们在这十日内收入库房的质物,必须按价值高低由复盘人员进行抽盘,大多数情况下是全员参加。
收入梅花道人《渔隐图》的第七日,恰逢旬会,这几日收入的物事不多,汪二朝奉先将《渔隐图》画轴给复盘人员抽查,将将拆掉包在卷轴外的麻纸,不好的预感伴之而来,展开画轴之时,惊得目瞪口呆,这一卷《渔隐图》并不是少年典当的那卷,莫非被人掉包了?
大朝奉在一旁瞧了半天,见二朝奉的手捧着画轴发抖,情知不妙,伸手夺过卷轴,只粗粗扫一眼,就知道不妥,绢本,墨色,字体全然不对,一望可知这是卷拙劣的仿品。
“这是怎么回事?”大朝奉厉声疾色道。
二朝奉分辩道:“我那日收进来的,分明不是这个,若是仿得极好,我失手错眼也罢了,自认倒霉,可这卷画如此拙劣,我如何看不出来。”
又问及当日掌过眼的几个伙计,都说瞧的不是如今这卷画,那少年典当的,确是真迹。
库房人员收入存放都有记录,并合乎规矩。
隆兴当的待遇极其优厚,伙计全部是新安乡亲,坏了名声无立足之地,监守自盗的可能几乎没有,可是一卷名画好好地躺在库房里,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插翅飞走被掉包了?
有个年轻的伙计屏息凝目,来回打量画轴,忽然发现一点异常:“大先生,包装画轴的麻纸,瞧上去隐隐绰绰有些花样。”
大朝奉将卷轴取出库房,立在天井中阳光底下细看,众人跟随其后,只见略有泛黄的麻纸,显现出淡淡的朱红花纹,大朝奉闻了闻,道:“是朱砂。”
二朝奉又惊又骇,道:“难不成麻纸上画的是道符?”
大朝奉瞧了又瞧,道:“看上去跟打醮时画的道符确有几分相像。”他唤那年轻伙计拿着麻纸去东横头神仙观请当家道士看看这画得是啥,当下继续旬会。
不多时,年轻伙计慌慌张张回来,说神仙观的道士讲麻纸上隐隐约约的道符邪门得很,神仙观是供奉吕祖的玄门正宗,不会画这样的符,道士猜测是左道旁门符咒,总不外乎勾人性命,夺人心魄之类的邪术。
众人面面相觑,见过少年当《渔隐图》的几个人均在想,难道那日他们都被符咒迷了心智,把拙劣的赝品当成真迹了。
大朝奉缓缓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宵小使了下作手段暗算咱们隆兴当。”
他思忖良久,把二朝奉叫过来,道“咱们新安典当有典当的行规,倘是估货看走了眼,是咱们学艺不精,认打认罚,若是被人谋算,必不能善罢甘休的,我待会儿着人报官,你看使不使得?”
这一番话是敲打二朝奉,如果二朝奉心里有鬼,此刻说出来还来得及,都是新安乡亲,万事好商量,报了官府,就由不得隆兴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