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回都,宋新岑这些太医还要在林州再停留些日子,而枭栩一行人除却带上了原本没有的庄十方与仓蜚外,还要押送那次在大坝抓住的西漠奸细一起,再加上回都城没有来时那么紧迫,不需要日夜兼程赶路,队伍就又加了两辆马车和一辆囚车,一下子空间宽敞了起来。
枭栩坐在马车内,身边是随侍的絮雪和被赶来跟枭栩聊天解闷儿的许忆安,两人来往问答说得正愉快,行进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枭栩向外面询问:“怎么回事?”
“主子,”在外面驾车的楚含锋的声音传了进来,他似乎是有些犹豫,说话间带着惊疑:“前方街道上……”
许忆安首先耐不住好奇,掀开了车帘朝外头看去,这一看便也止不住讶然出声:“天啊……”
絮雪以袖掩唇:“为何聚了这么多百姓?”
是的,马车前方的逢春城正街街道上,此刻可说是人山人海,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有来逢春城避灾的难民,有逢春城土生土长的商贾,有从生死关头熬过来的病患,也有在病疫中辛劳坚守的大夫……他们大多数人身上的衣服比较破旧,其中相当一部分身形瘦弱,但是每个人眼中都含着明亮蓬勃的生气。
这些百姓有人提着装满鸡蛋的竹篮子,有的人手中捧着一束由现在还能在山里坚强开放的野花组成的花束,有妇女抱着一匹成色很好的素布,有壮年挑着两筐沾有泥土的芋头,也有稚童手中捧着一只可爱的木头小鸟……
他们整齐地、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像一支军队等待将军检阅,又好似信徒祈望供奉神明。
“百姓聚集?”枭栩微愣,“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冠九霄本在枭栩马车前方开路,骑在马上注视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容,低声问他们:“大家为何聚集于此?可是有什么难处?”
百姓们面面相觑,俱是摇了摇头,其中一个年纪不轻、发须皆白的老人站在最前方拄着扶杖向冠九霄靠近了两步,声音苍老颤抖:“大人,您们可是要走了?”
冠九霄颔首,回答老人说:“林州灾疫渐平,自是该回宸都去的。”
“且容老朽斗胆问一句,丞相大人是否在后面那辆马车中呢?”
冠九霄还没回,马车里的枭栩已经先他出声回应:“老人家,您找在下可是有事?”
老人的声音一下子昂扬起来,像是十分欣喜:“回丞相大人,并非老朽一人,而是这逢春城内许许多多的林州百姓找您。”
枭栩以为他们是遇见了不平,想要自已给他们讨公道,于是说:“有何冤屈为难尽可说来,我身为丞相一定会为大家做主的。”
“不,丞相大人……”老人拄杖叹笑,“草民等人此行,既无冤情,也没急忧,我们只是想来谢谢您。”
马车里没再传来声音,老人却仍然在说下去。
“此次林州灾疫之重,老朽生平仅见,以往来林州治灾的官员,老朽也有幸见过几位,但从未有过一位官大人像丞相您这般,竭心尽力、呕心沥血。”
“老朽是个大夫,水患老朽身躯衰弱没能参与,但治疫时老朽亲眼所见您出入于病帐和药馆,完全不曾对病患露出半点嫌恶之色,也曾亲眼见您为发烧的孩童擦汗掖被,丝毫不顾及自已也有可能因此染病。”
“老朽知道您定是日夜批复书折,否则逢春城内的令务不会执行得如此迅速,也知道您必定是在寻找治疫药材时受了伤,不然您绝不会接连数日不来巡视安抚百姓,更不会没等林州彻底安定就匆匆离开。”
“您将林州的百姓,视如至亲般爱护,这是老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丞相大人,您是林州百姓的救命恩人,您是林州真正的父母官!”老人双手握着木杖助力,整个人深深地弯下腰去俯行大礼:“老朽在此,万谢丞相大人恩泽,丞相大人煜明晨星,长乐永康!”
后方的百姓也随着老人行礼,口中高喊:“万谢丞相大人恩泽,丞相大人煜明晨星,长乐永康!”
数千人的声音回荡在逢春城上空,一声比一声传得更远、喊得更亮。
也许只有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你才会明白这是何等震撼的场面。
百姓们口中高喊的是他们请林州有名的老才人想了很久想出来的祝福之语,他们在知道丞相大人很快就要离开林州后,联名向魏州守请求了很久,才让州守同意他们聚集在此送别枭丞相,很多百姓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在喊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知道,这是一句很好的话,这是一句向他们最好的丞相大人表达祝福与感谢的话。
这是这些纯真质朴的人们最简单的祝愿,他们希望你,希望这个一心为民、赤诚为国、亮如晨星的你——永远快乐、永远健康。
这就够了,你只要快乐健康就够了。
“小叔叔,快看啊!林州的百姓都在向你行礼呢!”马车里的许忆安激动得不行,说完了才后知后觉自已好像说错话了,有些慌乱地看向枭栩。
“嗯。”枭栩静坐在那里,仔细地将一声声祝福入耳入心,唇角微勾,声音温和:“我看见了。”
每一张,见过的、未见过的、熟悉的、不熟悉的、苍老的、稚嫩的……各种各样的面容,他都看见了。
何必一定要用眼睛呢?
他的心同样可以看见很多,也最是能看清每一份来自于林州百姓的真挚可贵的情感。
枭栩于心底轻轻笑着:‘看到了吗,7478,这才是枭栩该有的人生。’
百姓爱戴,万人拥护,这些都是枭栩该得的。
7478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先将这个画面定格录照,好好保存在了数据库里。
[看到了,宿主大人。]
‘有什么感想吗?’
[很高兴,但是又有点想哭,好奇怪,明明7478是智能,不会哭的。]
枭栩闻言笑了,夸赞它:‘很棒哦,7478,你的情感越来越丰富了。’
[谢谢宿主大人。]
“絮雪,忆安,扶我出去。”枭栩抬起手示意,“大家盛情难却,我总该见见他们,让他们安心。”
“是,主子。”
“小叔叔当心些!”
于是,在林州百姓的敬祝高呼中,出尘清绝到不似凡尘客的人被扶着走出马车,他说话的声音分明不大,却让高喊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大家请起身吧。”
人们直起身子,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马车上的丞相大人,一时间抽气声、惊叹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惊艳于自已竟能此生有幸,亲眼目睹这样一位神仙似的人物——只不过仙人脸上那条遮目的白绫还是太过显眼了些。
老人回过神后,语气哀恸:“丞相大人,您的、您的眼睛……?”
“只是暂时不能视光而已,过上半月就会好,老人家不必担心。”枭栩面不改色地说着善意的谎言,丞相大人的演技骗骗百姓们还算绰绰有余,老人放心了:“原来如此,丞相大人您无碍就好……”
其他人回过神,见敬爱的枭丞相就近在眼前,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围过来:“丞相大人您要注意身体啊!”
“丞相大人一定会长命百岁!”
“枭丞相,这是草民家母鸡下的蛋,您带回去吃了补身体吧!”
“丞相大人,民妇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物件,唯有这件连夜织的一匹素布,您一定要收下!”
“丞相大人您还会回林州来吗?”
“丞相大人,草民是那时候在医馆的病人!您还记得我吗?”
“丞相大人,这是小人上山采的鲜花……”
“丞相哥哥,这个小木鸟是我最喜欢的,送给你……”
“丞相大人……”
一声复一声的呼唤,是这些平民百姓最普通又最诚恳的感激。
枭栩坐在马车前轼上,以便更好地与百姓们交谈,耳边充斥着混乱的说话声,他却不觉得吵闹烦躁,只是那样耐心地、温和地听着、回应着,发尾的铃铛随着歪头轻晃发出脆响,丞相亲手接过百姓递来的礼物好好珍藏,丝毫不介意芋头上的泥土沾脏了他华贵的新衣袖口。
那束野花被巧手的姑娘编织成了花环,在征得枭相同意后,小心地落在了枭栩垂下的脑袋上,鲜花蕊心晶莹的露珠被太阳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百姓们在感激枭栩的同时并没有冷落了其他人,冠九霄、庄十方、落花、仓蜚、楚含锋……甚至是匪石与许忆安,哪怕连身后的金铭军与虎贲卫的那些小伙子都没有逃过,他们每个人都被人们热情围住,往他们手里塞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说着感谢的话,而没什么经验的他们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可爱又好笑。
囚车上的西漠男人并没有受到这种待遇,为了防止他在路上骂不好听的话,他的嘴被布死死塞住又用绳子绑了一圈,此刻他发不了声,只能看着这幅官民和乐的景象,回想起自已的家园里百姓们对王族满是畏惧的神情,心情复杂地偏过了头。
远离人群的一个角落,女人隐于暗处,看着枭栩被人们围在最中央的景象,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她就紧闭双唇,将手腕小蛇的脑袋压回袖口,转身离去。
路旁酒楼里,有一位画师在高处把一切收进眼里、刻在心底,于是他向店家要了笔墨,打算将此情此景绘画下来。
画师并无意因此画获得名誉,他甚至没想把这幅画卖出去,他只是单纯想留住这一刻的光景而已。
待他过了数月终于将这幅精雕细琢之作完成后,画师回想起那日逢春城万人空巷只为送别丞相之景,郑重地在其空处留下一行小字:
“煜明晨星,长乐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