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枭府新添置的仆从阿麦正打着哈欠清扫庭院,突然发觉一点凉意化在鼻尖,有些懵然地仰头望天,入目的是稀稀落落的絮白轻柔飞舞,阿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下雪了!”
这是正兴五年大璟宸都的第一场雪,落在了十一月初五。
“阿麦。”身后有温和的女声叫他,阿麦握着扫把转身见人后,带笑见礼,“絮雪姐姐,您早!”
“早,我这里有些事要托你跑腿一趟了。”天气愈冷,絮雪自然也穿得厚实,墨绿银竹绣的袄子衬得她端庄秀美,款款大方,一点儿不像下人,反而像哪家精心养大的小姐。
“您有事尽管吩咐!”阿麦拍了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骄傲样子。
“城西的珍食斋最近在卖应季的梅溏芯子酥,听说味道不错,你去买上三份,一份是主子的,一份给仓蜚小公子,还有一份给忆安少爷送去。”
“明白!”
“再去氿酿阁买两坛寒松酒,一坛给庄大夫,另一坛差人送去将军府,顺带给冠将军传句话,就说主子谢谢他上次送来的青兰露。”
“记下啦!”
“路上拐弯去趟玉简楼把主子定的书取回来,把剩下的书钱付了……”絮雪拿了些银两给阿麦,“剩下的碎银子就当作给你的赏钱,入冬了,给自已和家人多添置身厚衣服,买足了炭火。后院那辆驴车还在,你牵去代步,快些回来。”
“好嘞!絮雪姐姐您放心,阿麦一定完成得又快又好!”阿麦眉开眼笑地接了银子仔细揣起来,又恭敬行了礼:“那小的就先走啦!”
絮雪颔首,“去吧。”
眼见着阿麦蹦跳着走了,絮雪仰脸瞧了瞧天空,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注视这美丽的脆弱消融在掌心,低叹:“下雪了啊……”
絮雪名字中带“雪”字,可她曾经却是最讨厌下雪的,因为枭栩身体不好,受不得寒,一到冬日,尤其是下雪时又潮又冷的时候便格外难熬,总是不舒服得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不过,今年有些不一样了。
絮雪思绪至此,眸内笑意盈盈,竟觉得这素来扰人的雪花,都顺心可人了许多。
“这个时辰,主子也该醒了吧。”
……
暖帐盈香,炉火沸汤。
寒冷的日子总是容易让人倦怠,枭栩昨晚分明早早睡了,今晨醒来却依然困乏,当然,也并非全是天气所致,更主要的缘由还是他身虚体弱,缺少精力。
自林州回到都城已有十日左右,他的身体调养也一早开始了,之前强忍着时还不觉得如何,如今被药尽数勾了出来,累积的病痛一起暴发,让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力气,每日也都很疲惫。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的过程是漫长的,好在现在的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全府人现在看他跟看瓷娃娃没差别,他每日的行程就是吃吃睡睡,无聊的时候有的是人来给他解闷儿。
“主子醒了,休息得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聆风提了一桶热水推门进来,先把外衣解了,在炉火旁把身上烘暖,确认周身没有冷气,才敢把桶里的水倒在盆中,端过来给枭栩净面擦手。
枭栩原本是不爱被人伺候的,可是他现今眼瞎体虚,什么都做不了,也就只能被人伺候。
“休息得还不错,没有不舒服,每日问上十几遍这些问题,你也不腻。”
“主子不嫌烦就好,为了主子身体健康,聆风问上千遍万遍都愿意。”聆风轻柔地为枭栩擦干净脸手,服侍着他刷了牙,道:“蛋羹厨房做好了一直温着,现在吃正是恰当鲜美的时候,陛下昨个儿遣人送来的牛奶也煮了一些,腥味比羊奶低,直接喝也是很不错的。”
“陛下送了多少来?”在现在的大璟,牛奶是稀罕物,价格昂贵、产量稀少,大多都是皇族享用。
“送了两桶。”
“那桶还没动的都煮了给府里大家分去,那桶吃了的,一半叫厨房做成点心,剩下那些留着喝。”
聆风不大赞同:“主子,牛奶珍贵,又是御赐之物,您还是自已多喝一些养身。”
“两桶奶,我哪里喝得完……”枭栩无奈:“这东西容易坏,我一人喝反倒是浪费,还是大家一起喝,想来陛下不会介意的。”
房间的门又被推开,带着寒潮气息响起的是有些低哑的、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自然不介意,送先生的东西都由先生处置。”
聆风下跪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
“陛下怎么这么早来了?”枭栩面带微笑,自他回了都城却没法上朝后,卫珩禹三天两头往他的丞相府跑,只是平常担心扰他休息,通常不会来得这么早。
“想先生得紧,今天又不早朝,便提早来了,先生不欢迎学生么?”自他回都后,卫珩禹撒娇卖乖的技艺突飞猛进,时常让枭栩颇为招架不住:“怎么会?陛下来,自然随时都是欢迎的。”
“就知道先生待学生最好了。”卫珩禹同聆风一样,先是把自已全身上下烘干烘暖了才敢靠近枭栩,生怕自已给先生带来任何一点不适,乖巧地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同枭栩说话:“先生可用过朝食了?”
“还没,陛下这么早过来,想必也没吃吧,和先生一起吃可好?”
卫珩禹求之不得,“好!”
……
枭栩从林州回到都城后,枭府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让丞相能好好养病,府内原本简陋的软装只要能换就都被换成了最好的,而让萧总裁不满意了许久的厨子也终于被小皇帝送来的御厨顶替了。
送入一口咸香温热的鸡丝粥,丞相对自家学生跃跃欲试想要给他喂饭的意图置若罔闻,虽说他现在是个瞎子,但其他感官俱还灵敏,也还有武功在身,仅仅自已吃个饭还是不成问题的,让帝王喂他算怎么个事。
“最近上朝时百官可还安生?”枭栩咽下最后一口粥水,便将勺碗放下了,他的胃口在调理身体后好了很多,但和正常人比食量还是很少,吃得多了还会不舒服。
见枭栩不吃了,卫珩禹也没了继续吃东西的心思,放下筷子回道:“最近没什么乱子,您暂时双目失明的消息瞒得很好,有先生在都城,他们哪里敢犯事。”
枭栩与冠九霄在林州的这段时间,卫珩禹在空尘等人的帮助下逐渐接触更多更深的事务,曾经烦扰枭栩的政务落在身上,小皇帝不可谓不辛苦,但是他很高兴,并非喜悦于执掌权柄,而是欣喜于自已的成长未来可以让先生少辛苦一些了。
枭栩低哼一声:“一群酒囊饭袋!前些年我忙于边疆和国内安定,没有心力管朝堂这些人的小心思,待明年殿试一过,新秀出榜,就把这些饭桶全废了。”骂过之后,丞相温和了语气,对卫珩禹说:“陛下多吃些,您还在长身体。”
“好的,先生。”卫珩禹重新执筷,往嘴里塞小包子。
……
用过朝食,两人坐在小榻上商议政事,卫珩禹将近日拿不定主意的或不完全明白的事拿来宜向枭栩询问,枭栩也耐心地逐一给予解答,聆风在一旁侍奉着,给两人准备温度正好的茶水与精致的点心。
“明年殿试,陛下是想自已主持还是由我来?”枭栩抿了一口茶水,这茶叶虽不是雨青茶,却是许忆安从林州带来的好茶叶,入口清香不绝、回甘绵长,哪怕仅仅嗅闻香气都足够令人心旷神怡,最近很得丞相的心。
“上一次殿试是交由礼司司呈主持的,百官对此一直颇有异议,先生,殿试由谁来主持有何差异吗?”
由于正兴二年发生了枭栩当朝刺死帝师一事,正兴三年的殿试最有资格的枭栩并未请缨主持,因为知晓自已难以服众;卫珩禹那年才十三,又没有经验,由他主持未免儿戏,这美差事就落在了礼司司呈徐临才身上。
“自然,从很久之前科举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试者为师’,简单来说,就是科举殿试由谁来主持,那一场的学子就算是谁的半个学生了。”枭栩拿自已举例:“我当年科举殿试是先帝陛下亲自主持,科举结束后,我便称得上真正的‘天子门生’,私下面见陛下,叫一句‘老师’都不算逾礼,作为学生,就可以享受老师的庇佑与恩惠。”
“同样,既然是师生,那科中的举子大部分都会归属于殿试主持者的派系之下,这可是扩充势力的大好机会。”
“原来如此。”卫珩禹还是头一次知晓这些。
“还有,身为殿试主持者,想徇私舞弊还是公正廉明都只是一个念头的事,上一次由礼司司呈主持的那场殿试,举子七十八人,其中五十余篇都是炳炳烺烺的锦绣文章,可结果呢?分官派任后一大半都是草包废物!”枭栩说及此处有些气愤,情绪激动忍不住又咳嗽两声:“咳咳……”
卫珩禹连忙安抚:“先生且消气!莫为了不值得的人坏了自已的身子!”
枭栩只是一时激动,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我没事,陛下别担心,继续吧。”
“礼司呈泄露考题,先生为何不治他的罪?”
“治了他的罪,空出来的礼司呈职位给谁?朝中人才鲜少,随便换一个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无济于事,不如把徐临才先放在那儿,至少他还好控制。”枭栩向卫珩禹述说着自已本来的谋划:“从前朝堂的氛围并不适合那些年轻正直的人才出头,蛀虫想进来就让他们先进来,等虫子聚集得够多了,再一把彻底清除,打扫干净,好为才子让位。”
“原本我的打算,也是明年殿试运作一番,将朝堂上的人大规模清换掉的。”
卫珩禹连连点头,很认同枭栩的计划,“但愿明年殿试,真能为我大璟带来贤能之才。”小皇帝看着枭栩笑语:“只要能有先生一成的才干,学生都满足了。”
枭栩无奈:“陛下这是从哪儿学的油嘴滑舌?我可没教过你这些。”
“庄大夫告诉学生多夸夸先生,您听着高兴了,会有利于恢复。”
“……别跟那家伙学乱七八糟的!”
“是,先生。”小皇帝乖巧。
……
空尘来访时,枭栩刚好没有休息,两人就又聊了聊朝堂上的事。
当枭栩说卫珩禹还未明确明年殿试由谁主持时,空尘略作思索,说出了自已的想法:“依小僧之见,还是由枭相主持最佳。”
“你的意思是……”枭栩似有所觉。
“枭相,杀星异动,战星闪烁,星芒直指西北。”空尘眸中有流光划过,神情严肃:“西漠与大璟终有一战,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朝堂必须尽快安稳下来,而不是为帝王铺路。”
枭栩伸手抚摸自已的眼睛,触手是微凉的绸料,“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的眼睛……”
“枭相放心,此事交给小僧就好,空尘向您保证,明年科考前,您的眼睛一定会恢复如初。”空尘的身上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质,似乎天大的难事只要是他就能够轻松解决,枭栩无有不可地应了:“那劳烦大师。”
忽地,枭栩想起了自已借给空尘的紫鞭,于是顺口问道:“空尘,我的鞭子呢?”
此时空尘腰上束的是一条浅棕的普通腰带,紫鞭却不见了影子,男人闻言轻笑:“丞相大人的鞭子好用得很,且再借小僧压百官几日,待枭丞相眼睛好转定当完璧归赵。”
“我倒是不要紧那一条鞭子,只是感觉大师一个出家人总带着那么一条染满血的物件未免冒犯。”枭栩实在是想想都觉得自已那根紫鞭与空尘一席朴素僧袍和超凡脱俗的气质格格不入。
“怎么会?”空尘用极为珍惜的目光看着枭栩:“丞相大人的东西,尘爱屋及乌,无有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