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栩闻言没有正面回答，淡定反问：“知晓又如何？”
他身为堂堂丞相，对边疆事情稍有了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前些年间，无论是我还是冠家都曾派人调查过这些钱物的来源，想要知晓帮助我们的是谁加以报答，镖行最重信誉，从他们嘴里得不出什么，但却能查到他们接货都是在栎州的一个偏远小城，这些钱粮都是从各个州筹备好再运过来的，然而再往深处查，却是什么都查不到了，所有线索都被刻意清了个干净。”
“父亲说，既然那幕后帮助我们的人不想暴露自已的身份，那冠家便顺从对方的心意不再查下去，但是这份恩情，冠家和边疆的每一个战士、每一个受了恩惠的百姓，都会铭记在心，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枭栩眼珠移开，抿唇没有说话。
冠九霄却还在继续，没有顾忌枭丞相的脸色开始有点难看了，“半月前拜访丞相府后，我心生猜疑，于是便顺着那个我猜测的方向着人仔细查了下去……”
有了猜测对象再去查证，可比毫无头绪满天下地找简单得多，但即便如此，他也查了整整半月才有了一点线索。
“是我一叶障目。”冠九霄感慨不已，“我早该想到的。”
能在全国各州筹备资源还如此缜密不露马脚，非位高权重者不能。
能每半年送来一次丰厚资源，持续整整七年，非富贵倾国者不行。
能对边疆所需如此了解，雪中送炭次次及时，非信息灵通者不可。
能同时满足以上三个条件的，除却面前这位，还能有谁呢？
若非从前对枭栩误解太多、双豆塞耳，他们早就该想到了。
“本相不明白冠将军在说什么。”枭栩嘴上如此说，转过头拿后脑勺对着冠九霄，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冠九霄哪怕只是看着枭栩的头发，表情也认真得不得了，他一向如此，“我知现在还没有确切证据，你不会承认，虽不明缘由，但我还是想向你赔罪道歉。”
“从前诸多误会，是九霄之过。”即使没有看见冠九霄的表情，枭栩仿佛也能想见冠九霄那双灼灼炽烫的星目，其中蕴含的火焰好似要把他烧尽，也好似要将他温柔包裹，温暖疏离的心脏，“话语苍白，我也向来不善言辞，唯有一句承诺……”
此处的停顿让枭栩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像半个月之前那样，两双眼睛都映入了对方的眼眸里。
“如生，自今往后，我会与你站在一处。”
他赌对了。
冠九霄这么想着。
他没有看错人，眼前的青年与八年前的少年没有半分差别，他的魂灵一如既往的干净澄澈，他的品性依然如此风清朗朗。
——庄家没有出千，所以他冠青云是这场信任豪赌里，盆满钵满的赢家。但是赢家不仅没有挥霍这巨大的财富，反而将自已的真心全然交付。
枭栩被那一句相信中蕴含的沉重情感冲击得心脏一颤，他倏而释然轻笑，既然冠九霄已如此笃定，他又有什么强装下去的必要呢？
“那就多谢青云的信任了。”
大璟的丞相与将军，初见惊鸿，而后多年分别；几番周折，险些背道而驰……
何其庆幸，他们现在还是站在了一起。
他们初心未改，来日方长。
……
冠九霄还有自已的事情要忙，没多久就离开了，而此时被将军派人去请的太医宋新岑才姗姗来迟，青年背着个巨大的药箱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手扶着支帐子的木桩，气儿还没喘匀就问道：“枭…枭相，您，有哪儿不舒服？”
“宋太医缘何如此狼狈？”枭栩歪头打量着他，不禁好笑：“本相现在倒是没什么事儿，反倒是宋太医你，莫不是刚绕着猎场跑了一圈？”
“咳……枭相今日心情貌似不错。”宋新岑避而不答，打开药箱拿出诊脉用的垫布。
他总不好说自已是因为担心枭栩的身体从猎场另一头跑过来的啊！天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枭栩的身体……
“宋太医做好自已分内之事就是。”枭栩言下之意就是不该问的别问。
这人双标得很，明明方才自已还打趣宋新岑，却不许宋太医反过来打趣他。
“是，下官僭越，”宋新岑倒没生气，恭恭敬敬垂首，“请枭相把手腕伸出来。”
枭栩依言动作，宋太医仔细诊脉，又询问过枭栩方才的情状，观过气色喉嗓后，松了口气：“方才应当是情绪激动、急火攻心所致，总体来说并无大碍，丞相近日还是要尽量维持心平气和，不要动怒，从前的药正常吃，饭食可增加些滋养的菜式……手上烫得很轻，我这里有药膏，抹上很快就会好，不会影响明日秋猎的。”
其他另说，维持心平气和怕是很难，朝堂上那群蠢货无时无刻不在让人生气。
枭栩默默想着。
“辛苦宋太医了。”枭栩示意，楚含锋便给了宋新岑一个装着赏银的小荷包，宋新岑摇摇头没收，“小医分内之事罢了。”
“宋太医啊，”枭栩摇摇头，似乎是在感慨宋新岑的不懂事：“倘是贿赂也就罢了，赏赐的东西，不收，可是容易被人认为不识抬举的。”
“……”宋新岑一愣，而后沉默不语，带着两分倔强的模样。
“行了，知道你是个死脑筋的，不收就不收吧，也没什么人会威胁你。”枭栩摆了摆手，楚含锋就把荷包收回去了。
宋新岑略显无语地看向说着“没什么人会威胁你”的枭栩。
半个月前话里话外暗示不保密就要杀了我的是谁啊？！
“这里没什么事了，宋太医去忙自已的吧。”枭栩深谙用完就丢这一套，好在宋新岑也不是很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枭相……”
“嗯？”枭栩瞥他一眼。
“我还想再同您说一次，”宋新岑严肃了面容，声音压低不想让别人听见，“那秘药虽然好用，副作用却也十分严重，绝对不可以一直服用！否则时间久了，您……”
“嘘——”枭栩将食指放在唇前，止住了宋新岑的话语，看到青年欲言又止的焦急神情，丞相只是笑：“宋太医放心，本相心里有数。”
“待我要做的事情做完，我就再不动这药了。”
……
翌日，接近卯时，猎林前方：
要参加此次秋猎的数位大臣以及他们的子孙正在准备着，家眷与不参加的在一旁聚坐观看闲聊，冠九霄向小皇帝重复早已说过许多遍的注意事项，卫珩禹也仔细听从无有不耐，为以防万一，御医们早早在一旁待命，一派繁忙，唯有枭栩一直不见身影。
大璟帝王秋猎时身边须有丞相和将军陪侍，这是规矩。
眼见着时辰将近，冠九霄正欲派人去寻一寻枭栩，一阵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地传来了。
众人被蹄声吸引转头，只见一匹雄魄飒然的骏马迈着轻盈的步子奔驰而来，骑马那人脱去了平日华贵奢丽的朝服，转而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紧身猎装，腰间底层的薄系带挂着玄金令，外头是一条黛紫长鞭，将劲瘦的腰肢完美展现，长发用绸带高束为利落的马尾，一手牵缰绳，一手拿着一把紫玉弯弓，漂亮得不似人间客。
好一个公子如珏世无双，风流满清光。
此刻，哪怕是再厌恶畏惧他的人，也不可能不为他所惊艳。
年长的大臣此时不由得回想起当年枭栩拜相之时，十五岁的少年人仍未长开，却已经是让人一见终生陷的绝色，那年状元郎打马过街，香巾粉帕、玉珠绢花不知道收了多少，琼恩宴上敬酒不断，除了巴结新相，谁又敢断然说自已没存几分近距离欣赏美色的心思？
他永远是那最引人瞩目的明珠。
与此同时，还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枭栩手中握着的弓，并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相比于行军打仗所用的来说过于精致华丽的弯弓，也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弓身，触手温润，质感如玉，但轻便得多，颜色是澄净而幽深的紫，其中贯穿一抹星粉似的银白，恍如夜空中流淌的星云，打造的工匠想来是耗尽了此生才学，才可以把弓身首尾的掐金打造得浑然一体、宛若天成，堪为传世珍品。
——流烟封宸弓。
卫珩禹攥紧了拳头，看向枭栩的眼眸中有浓重的情绪翻滚。
在他的初次秋猎上带着先皇赐的御弓，枭栩是在暗示什么吗？
骏马在靠近这边后被勒住停下，枭栩翻身下马，动作潇洒流畅，看不出半分身体不好的样子，让观察敏锐的冠九霄奇怪地皱起了眉。
枭栩未在意他人复杂各异的目光，把手上的弓交给身边的楚含锋，来到卫珩禹面前，低头看着还比他矮些的少年帝王：“陛下，您该射第一箭了。”
璟国秋猎传统，由帝王来射秋猎的第一支箭，目标是预备好的在身上系着红布的雄鹿，射死雄鹿后，帝王会把鹿血分给参与秋猎的臣子，以兹鼓励。
正兴一年秋猎，第一箭是枭栩代射的；正兴三年，冠九霄回都，枭栩又因为曲常的事情有所顾忌，所以那一次是冠九霄代射的；而今年，卫珩禹终于要履行自已身为帝王的职责。
纵使已经登基五年，卫珩禹对此依然有些紧张，深深呼了一口气才回：“好。”
冠九霄从侍从手中接过金弓双手奉上，枭栩也自那些特制精造的箭矢里挑了一支最好的盛于掌心，两人左右分立，恭敬垂首，将手中的弓箭向前奉送给少年帝王。
一时间，卫珩禹看着这两人竟然产生些许恍惚，仿佛枭栩与冠九霄是他一文一武的左膀右臂，是他璟国的肱股之臣，会竭尽全力辅佐他重复大璟荣光。
可惜了……
卫珩禹伸手同时拿过两人手中的弓和箭。
枭栩可不是他儿时幻想的忠臣贤将。
转身，举弓，拉弦，姿势标准、动作流畅，让丞相与将军心中满意。
“放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