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晚心里,于氏一向温婉怯懦。
说话细声细气,从不与人争端,无论在父亲还是嫡母面前,俱是低眉顺眼的驯良模样,似是生怕惹了不快被撵出门似的,甚至主动让她扮丑藏拙,换取平静的生活。
于氏亦很少出门,年复一年地守着这方院子,仿佛蜗牛一样,缩着柔软的身体,慢吞吞地,知足的过着日子……可想而知,当于氏说要逃跑时,姜晚有多诧异。
诧异过后是感动,话音不自觉软了几分,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娘,这事不会这么顺利的,我心中有数,你无须忧心。”
于氏如何能不忧心,“孙氏跟齐家连日子都定好了,你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数!”
“那孙氏小肚鸡肠,这么多年明里暗里的磋磨刁难还不够,竟要把你卖给老头子做妾,哪有半点儿正经嫡母的做派!”
饶是温柔如于氏,亦有逆鳞。
女儿姜晚就是那片任何人都不得触碰的逆鳞。
于氏罕见发怒,饶是寻常口舌伶俐的小桃亦不敢多言,亏得姜晚哄人功夫一流,连哄带逗的于氏愠怒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模样。
姜晚要去西山园林摆摊赚银子的事,于氏是知道些的,见她一脸疲惫,于氏不忍再说,交代好好歇着后,先行离开。
可即便是走了,却还是放心不下,心里反复思量着该如何应对孙氏……
姜晚却没力气再想,早起折腾了一整天,又摔马车又落水……浑身酸疼极了,匆匆洗了个澡,连脸上的草药汁子都来不及卸,便倒头大睡。
或是白日被穷凶极恶的山匪吓得狠了,她睡得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身穿墨绿锦袍的男子,头戴乌纱帽,坐于高堂之上,狠拍惊堂木,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姜晚身上套着白色囚衣,“你……你为何抓我?”
“本官救你性命,你知恩不报!乃真小人也!”
他扔下一根红色的令签,“来人,把她扔下油锅!”
姜晚目瞪口呆。
难不成他是地府判官?竟还有这等下油锅的酷刑!
眼见青面獠牙的鬼差将自已擒住,姜晚连忙解释:“哎哎不是这么回事啊,我是要给你谢礼的,是你不要啊……哎哎……”
无人理会。
冒着黑烟的沸腾油锅近在眼前,滚烫热气扑面……她吓得闭眼尖叫,再睁眼时,发现自已正走在街上。
身后突然一阵狂躁的马蹄声响,转头便见那身骑高头大马的男人正冷眸睨她,骏马扬蹄,向着她狂奔而来。
姜晚哪敢犹豫,撒丫子开跑,却还是被撞飞了……
“啊!”
她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又狠狠拧自已一把,确定已经醒来,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才发现整个人冷汗涔涔,犹如被水泡过。胡乱抹了把汗,又连续地深呼吸几次,总算平静下来。
姜晚缓了半晌后再躺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白日里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她翻了个身,仰面躺下,望着床顶垂下的帷幔,无端想起男人在河边说的话:“……既是辛苦赚的茶汤银子,你自收好便是。”
姜晚心中骂了几句,明明自已不要银子,却又跑到梦中吓人,实在是出尔反尔!两面三刀!却忽然愣住——
哎?
他怎么知道卖茶汤这事?
窗边响起窸窣之声,姜晚以为是小桃,起身唤了句,却无人回话。
忽闻一阵浓郁的奇异香气,她顿觉不妙,可身子已软下来,旋即陷入一片黑暗。
……
与此同时,南州官府衙门,罕见的灯火通明。
陈同知打了个哈欠,看向同样困倦的张知州,“大人,这裴百户什么来路,竟劳得您亲迎?”
张知州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别说我,就是南麓府的知府大人,亦正在赶来拜见的路上!”
陈同知愕然。
知府大人统管南麓府四州政务,正五品官员!竟要颠颠地来南州拜见一个从六品百户武官……这姓裴的到底什么背景!
清越的马蹄声渐近,张知州忙疾步走出来。
便见马身上端坐着男子一袭墨绿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另有一劲装侍卫,亮明武官身份牙牌。
张知州忙恭敬行礼,朗声道,“南州知州张密,率本州官员,特此恭迎裴大人。”
裴晏川翻身下马,与张知州见过礼后,平静谢绝了其设宴接风的邀请,直言自已白日在河边灭了一群山匪,但逃走了一名放哨的匪徒,“本官得到消息,傍晚间,有形迹可疑之人从西门进城,后在巷中不见了踪影。”
他望向守备,“南州衙门剿匪多年,可知他们在城中据点何在?”
南州守备闻言,连连摇头,说那山匪盘踞西山林中,在这城中绝无据点,顿了顿,迟疑说自已想到一个可能。
他擦了把汗,“山匪残暴,报复性极强,此前被城中猎户不慎射伤,当晚便潜进城中……屠戮那猎户满门……莫非……”
张知州接下话音,“莫非那山匪潜伏进城,意图报复裴大人?!”
话音才落,南州诸官员俱是倒抽一口凉气。
裴晏川眸色微深,“不会,官匪似猫鼠,此前,南州官兵剿匪多次,其从未行报复之举,便可证明。”
南州地处大晋东南腹地,气候温润宜人,虽山环水绕,但陆上官道宽阔畅通,水中亦漕运发达,往来商旅如织,属南麓府辖内四州中最为富庶之地。
繁华的南州不仅吸引诸多富商巨贾,更勾得不法之人的垂涎。
始终有一伙匪徒盘踞西山中,时常下山劫掠往来行人商旅,更曾掳走城郊良家女子进山,一时闹得人心惶惶……南州衙门上书南麓府,组织官兵几次进山剿匪,虽始终未摸到贼窝,但也打得山匪不敢轻易造次。
今年初,海南府的贡品车队途经南州被劫的消息传至京城,龙颜大怒,钦点骁骑营百户裴晏川前往南州剿匪,并责令南麓府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裴晏川领命后,并未大张旗鼓率兵进山,而是轻装简行进入西山,将地形地势一一排查后,发现千米山脉绵延间,层峦叠嶂,古木参天,既有壁立千仞的山崖,怪石嶙峋的险坡,亦有沼泽密布的深潭……极为复杂。
于是,他想出开放西山园林之法,故意放出诱饵,意图跟踪山匪至老巢,却被某人搅乱计划……
思及此处,裴晏川脑中一闪。
山匪不向他报复,却难说不会捡某个软柿子捏!
山匪见过她的马车,只需潜伏在回程路上,就能轻易跟踪她进城,行报复之事……
裴晏川声线发沉,“本官大约知晓,山匪的目标是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