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滚滚,暴雨倾盆。
南州的五月,是从一夜疾风骤雨开始的。
姜晚的五月,则是从淋了一夜雨开始。
在密集的雨幕里,一道纤细瘦小的身影跪在院子中央,雨水很快在她膝边汇聚成小水洼,再逐渐变大,最后姜晚两条小腿都浸泡在了水里。
冰冷的雨点从天而降,不间断砸在她身上,激起一阵阵战栗,姜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仍是挺直着脊背,毫无弯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没有知觉,眼皮越发沉重,耳边只有哗哗不停的雨声。
头顶轰隆一声响雷,姜晚阖上的眼睛再次睁开,却见到被闪电晃过的一片雪亮雨幕,恍然想起西山那日的雨。
如果那日她没被裴晏川救下,没有后面的事,如今又会怎样呢?
或许不会被姜双琳抓到空子污蔑她的名声,或许会存下卖茶汤赚的钱,继续在铺子里混日子,又或许因为搅黄了齐家的婚事,被姜守财狠揍一顿……
谁知道呢。
姜晚很少为做过的事后悔,即便没有裴晏川,也保不齐会被编排了别的污名,总归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
至少,如今她有银子,有大把的银子,有离开姜家后,足够她和娘富足度日的银子。
姜晚默默对自已说:只要扛过今夜,就带小娘离开,我没关系的,我一定能扛过去,只要等天亮起来,只要雨停下……
只要扛过去,我就带小娘离开……
与此同时,京城南门的守夜官兵眼尖的发现,有两匹快马正飞速靠近。
有十几年前被匈奴围城的惨痛过往在前,守城士兵不敢轻视,连忙禀告守城官,又吹响号角,高喊,“何人夜闯城门!”
被叫醒的守城官亦不敢轻视,匆忙披上大氅,立于城门前,率众兵士严阵以待。
两匹马速度不减,急驰至城门口,其中一人身姿挺拔,即便昼夜奔波几日仍是不减雅致气度,正是从南州赶回来的裴晏川,他高举令牌,“骁骑卫百户裴晏川,军务在身,开城门!”
守城官见过令牌,再听“骁骑卫”三个字,已令人打开城门,再听“裴晏川”之名,催促之声更胜,转头向裴晏川拱手行礼,恭敬谦逊,半点不敢造次。
“吱嘎——”
厚重的城门缓缓被打开。
裴晏川带着连营片刻不停,匆匆驾马进城。
刚入营的新兵蛋子凑到老兵身边,“咱头儿平日都是鼻孔朝天的,今儿咋这副三孙子相啊?”
老兵哼笑一声,“算你这小子有点眼力劲儿!你没听啊!那是骁骑卫的大人!”
骁骑卫属皇庭亲卫,能入其中的不是勋贵豪爵之后,便是得了圣上青眼的俊杰,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武将多出身于此!
而裴这一姓,不仅验证其出身不凡,更是与一等忠勇侯府之姓相同……
区区守城官,如何敢拦!
再说进城后的裴晏川,片刻不敢耽搁,直奔皇宫大门。
皇宫守卫与守城军自是不同,手握长刀,身披金甲,一见远处两匹疾驰而来的快马,立时出手阻拦,却见裴晏川从怀中掏出另一块纯金打造的御赐金牌,“骁骑卫裴晏川,奉皇命急报进宫,不得阻拦!”
一见那金牌,守卫纷纷放行。
裴晏川飞身下马,怀揣精致木盒,快步走进宫中——
临行前圣上亲口交代他的事,终于有眉目了!
**
南州的暴雨终于在晨光微露时分止住了。
姜晚身子一晃,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她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窗棂破败,四周堆满杂物,像是家里的柴房。她想坐起来,可才动了动胳膊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脸颊疼痛难忍,竟半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头晕目眩间,她恍惚看见自已还穿着湿淋淋的衣服……看来事情还没完。
她闭上眼睛,感觉浑身冷岑岑的,口干舌燥,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看来是发烧了。
隐约感觉有人走近,她强行睁开眼睛,便看见孙氏居高临下睨着自已,“贱蹄子,以为胡乱攀扯一通,就能轻易了事吗?想得美。”
有婆子拉过椅子,仔细抹掉上面的灰尘,扶着孙氏坐下。
姜晚不愿在她面前太过狼狈,强撑着身子,靠墙坐起来,又想到自已脸上的草药汁,轻摸了一把,见到手指变色后放下心,抬眸直视着她。
“嘁,都这会子了,还装什么。”
孙氏端起丫鬟递上的茶盏,撇了两把茶沫子,轻抿一口,“实话告诉你,老爷不打算留着你了。”
姜晚微微蹙眉,眼神防备不解。
“你这副表情干什么?”孙氏脸上是十足的幸灾乐祸,“你都十七了,女儿大了要嫁人,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姜晚心里发凉,直觉不好。
果然,孙氏唇角翻飞,语带嘲弄,“既然齐家那等书香人家你不要,就嫁去下九流的漕帮,伺候水狗子吧。”
漕帮比之商户,地位更卑。
俗语“宁做勾栏的鬼,不趟蒲苇的水”,即便是沦落到卖女儿的贫户,宁愿卖进青楼勾栏的腌臜地儿,也不会把辛苦养大的女儿嫁进漕帮。
别以为漕帮只是一群在码头做苦力的船工,水手、纤夫、运丁、船把子……都是其中的一环,环环相扣,相互制约。
漕运利高,不少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于是多方势力纷纷介入,加上南州水系发达,地处水运枢纽,四通八达的货物汇聚于此,莫说抢订单抢地盘,便是因为哪个先发船这种微末小事,也会发生械斗,丢胳膊断腿都是轻的,囫囵个活人说没就没,也是常有的事……
就连一向机敏,很少与人发生争斗的林先,身上也遍布了伤痕,一心想着再攒些钱,就脱离漕帮。
孙氏见姜晚发愣,嗤笑一声,“就你长成这个丑样子,以为是什么香饽饽呐?要不是小郭老板觉得你有些数算能耐,还不要你呢!”
小郭老板?
姜晚隐约听林先说起过,近两年漕帮几乎被郭家父子拿捏在手里,他们下手黑,敢干,先吞并不少小帮派后,又搞来些官家的运单,借机会搞垮不少对手,逐渐呈一家独大的架势。
姜家的生意常与漕帮打交道,把她嫁进去,该是能给姜守财换来不少好处吧。
而孙氏口中的小郭老板,她猜测是漕帮的少东家。
姜晚冷笑,“书香人家?你倒是也敢说出口。六十多岁的臭老头子,怕是一脚都迈进坟茔地了吧!咳咳……”
忽然一阵气血上涌,她咳了一阵,气喘吁吁抬起头,“怕不是你孙芳喜欢那老头子,才拿我去卖好吧!”
既然已经撕破脸,她不打算再忍。
眼见孙氏气得脸色发白,姜晚哈哈一笑,“还有这狗屁的漕帮,要嫁,你去嫁!”
她受够了做一件货物,一件被姜守财和孙芳拿捏在手里的,四处发卖换好处的货物……
孙氏也被气狠了,下令不给她饭吃,“咱们就看看,到底是你的骨气硬,还是命硬!”
说完拂袖离去。
走出柴房,孙氏交代心腹婆子,“四周找人看好,绝不能让她逃了!”
与此同时,于氏正一脸焦急地快步向正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