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了很早之前的事。
春城,虽然城市里有个春字,但总是阴雨不断。
夏涵猜测可能是缺什么,就要取什么名字。
就像是她的名字。
父亲说,当时是希望她能成长为有内涵的人,所以才取了个“涵”字。
可惜夏涵没什么内涵,她的情绪总写在脸上,装都装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不受父亲喜欢。
后来,父亲出轨了。
本就不幸福的家庭,更是每日不得安宁。
他想卷走家里的钱,跟自诩好友的白月光跑路的那天,正巧被放学回家的夏涵撞上。
哪怕这位占着父亲名分的中年男人,除了暴力和辱骂,没给她带来什么,夏涵还是想挽留他。
年幼的她,哭着拉住父亲的裤脚,求着他不要离开。
连母亲的那份,都一起努力了。
父亲喝了酒,他本就不稳定的情绪,这会儿更是起伏得厉害,他疯狂踹着夏涵,破口大骂。
像是夏涵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条路边跑过来的疯狗。
说来也讽刺,疯狗咬人很痛,能撕下一大块肉,人怕了,就要逃。
但女儿不舍得咬人,也不敢咬人,换来的是更严重的毒打。
刀子刺进左肋的时候,夏涵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她的脑袋重重撞在地面,眼前黑了一瞬,那强烈的痛意汹涌袭来,她甚至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父亲卷走了家里的积蓄,为爱跟情人出走,留给夏涵和母亲的,只有一堆债务。
母亲看起来正常,偶尔还有心情回忆过去。
她说:“你的名字,是你爸给你取的,因为他希望你成长为一位有内涵的人。”
“我知道。”
夏涵非常乖巧地回应。
“不!你根本不知道!”
母亲忽然大叫起来,掐住她的脖子,面色狰狞而扭曲。
“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小名里有涵这个字!那个该死的骗了我二十年!”
都说缺什么,名字里就会刻意添什么。
夏涵之前想不明白,总下雨的城市,为什么要叫春城。
这一刻,她深刻地明白了。
母亲最终没有给她改名字。
“我要记住这个耻辱,我迟早会让那对狗男女还回来的!”
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
父亲还是回来了。
甚至没过三个月。
情人骗走了他的所有钱,他无处可去,如同落水狗,站在自家门前。
夏涵以为母亲会歇斯底里地将他轰走,可她堪称平静地打开门,让父亲进去了。
晚饭的时候,她还特意买了条鲤鱼,给父亲煲汤。
父亲很喜欢喝鱼汤,母亲没什么特殊的偏好,夏涵却格外厌恶鱼鳞和鱼腥味。
她不止一次看过母亲杀鱼。
开膛破肚,四溅的鱼鳞,满鼻的咸腥。
用菜刀剁鱼的时候,像是在砍人的身体,七零八散的。
夏涵觉得父亲蠢得要命。
他为什么会如此理直气壮地,接受被他伤害过的人的奉献呢?
分明他经常出去钓鱼,应当也格外清楚,没有饵料,鱼不会上钩的道理。
那晚的鱼汤,夏涵如往常一样,一口没喝。
父亲像是饿了许久,将餐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
母亲一点也不恼,她甚至拿出刚买的啤酒,一杯又一杯的给父亲倒,柔情似水。
“你回来就好,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父亲快活极了,他虽然不爱眼前的女人,但也知道此时应该给予回应。
于是他抱了抱母亲,刻意放轻声音。
“你愿意原谅我就太好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夏涵觉得面前的场景,像是幕布上虚幻的影子,怪诞又异常。
吃完饭后,母亲将醉酒的父亲搀扶回房间,夏涵自觉收拾起狼藉的餐桌。
鱼汤母亲只煲了一小盅,父亲喝得一干二净。
将碗筷清洗干净后,母亲走了过来,她难得脸上带了笑,端着一杯牛奶。
“你也早点回房间休息吧。”
“妈,你真的原谅他了吗?”
夏涵喝过牛奶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心中那种怪异的预感愈发强烈。
“你觉得呢?”
母亲似乎很有兴致跟她闲聊。
她没办法原谅。
不如说,她恨死了。
肋骨处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夏涵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
她说不出话,因为怕惹恼了母亲。
母亲像是洞察了她的想法,笑意更大了,她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夏涵喝完牛奶回了房间,她往常总是失眠,今日却是沾床就睡。
隐约中听到菜刀砍在肉骨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撞击着耳膜。
粘稠潮湿的腥气渗透墙面,令她在梦里也格外痛苦不安。
眼皮像是被用胶水黏住了,夏涵想要醒过来,可一个梦境破碎,紧接着又是另一个不辨真假的梦。
等她终于睁开眼睛时,那股浓郁的铁锈味道,几乎要将整个房间吞噬了。
一片寂静,连同睡梦中那若隐若现的砍肉声也消失了。
她出了卧室,心脏高高悬起,有血从父母的卧室里流淌出来,如同心脏上,蜿蜒的红色血管。
血腥味,竟比鱼腥味还令人反感。
夏涵跌坐在地上,撞到了柜子,圣母像砸伤了她的额角,随后坠落在她身上。
圣母没碎,但纯洁的面容洇湿了血。
她想起母亲前段时间,总喜欢对着圣母像祷告,请求宽恕。
“请宽恕我。”
夏涵僵硬地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已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突兀地开口。
这道声音,沙哑又难听,却与记忆深处,母亲的声音重合。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双手捧着圣母像,打开了卧室门。
床成了砧板,父亲的身体是被砍碎的鱼,母亲坐在血迹里,看不清神情,只有嘴唇是渗人的乌黑。
那把做过许多菜的菜刀,仍旧被死死握在她的手里。
父亲成了母亲人生中的,最后一道菜。
血顺着缝隙蔓延,往下坠落,往上蒸腾,左右牵扯,夏涵的眼睛里都是血。
她没有哭,没有尖叫。
她只是捧着圣母像,阖上眼睛,祷告了一声。
“玛利亚保佑。”
上帝或许听到了她的祷告。
母亲没有死。
她自此,住进了她的身体。
凌晨的夜,喧闹又充满惊恐,乱七八糟的人挤在门口,警笛声尖锐。
夏涵被一位女警官搂着出了房间,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圣母像,就像母亲死前,紧紧攥着那把菜刀。
鸦羽般的人群中,她见到了一抹淡薄的白色。
冷得如雪,淡得如雾。
他长得很像慈悲的圣母像。
睥睨着她时,半垂着眼睫的模样,像是在叹息这场血色悲剧,又似什么都没有。
夏涵想要得到那尊圣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