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绝佳的晚秋天气,魏先生起了个大早,安步当车走至西门。见王恒和小才牵了三头青驴已等在路边。
王才背着一个鼓鼓的蓝花布褡裢,似乎极为沉重。
魏先生逗引他道:“小才莫非去逃难啊,怎得带这许多物事。”
王才道:“兵车未动,粮草先行,怎好不带些许干粮。”
王恒哈哈笑道:“若不是我硬拖着他走了,小才把盛赤豆粥的木桶都要带来。”
从西门出城,约莫一炷香不到,绿罗带一般的兰江迎面而来,过三洞桥,这是一条三孔青石石拱桥,桥身一眼望过去浑身披满绿色藤蔓,极其幽深,饶有古意。
过桥就到了张家老店,此时辰光尚早,店铺附近没甚么人。
魏先生翻身下来,牵着青驴绕着张家老店走了一圈,王恒与小才也学着他的样子跟在后面。
魏先生环顾四周道:“八月十六那日下午未时末(下午两点)前后,街坊刘二郎看见小金掌柜跟何秀才在张家老店吃面,小金掌柜自己也承认了。”
“张家老店店铺式样十分老旧,临街的窗户是朱漆海棠形木窗,几十年前的样式,裱糊的白纸都已经泛黄了,窗开得极高,窗闼又极小,就算是客人坐在窗下,也几乎看不清楚。”
“所以我推断街坊刘二郎看见何秀才,是在近距离内看见,也就是在店铺内劈面遇见的。基本可以排除故意找跟何秀才有些相像的人坐在窗口,让刘二郎匆匆一瞥下,误认为是何秀才。”
魏先生顿一顿,说:“从时间上来看,我觉得小金掌柜没有作案时间。有两名人证目击小金掌柜下午申时初(下午三点)左右骑马进西门,何家重金悬赏下,仍然没有人证看见何秀才进南门,或者进任何一个城门,那么我们就当他没有进城。从张家老店到申时进西门,拢共不到一个时辰光景,何秀才虽是个文弱书生,毕竟也是一名成年男子,要在这么短时间杀害他,处置作案现场,然后抛尸,这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王才赞同道:“先生分析得好,听街坊说,何秀才身量还比小金掌柜要高少许。”
王恒道:“从张家老店到西门,咱们骑驴不到一炷香的光景,他们骑马只有更快。这也就可以解释他们从张家老店到城门没有目击人证,并猜测他们在路上应该没有特殊的引人注目的行为。”
魏先生眉头微蹙,缓缓道:“咱们接着朝前赶路吧。”
这一带官道平坦,一行人骑驴不疾不徐朝西,途中山色层林尽染,溪流汩汩,说景致如画也不为过,但三人都在思考何秀才之案,无心领略这山水之美。
默默行路将近一个时辰,见前路有数十棵乌桕树,正是经霜欲燃,煞是好看,林子旁堆着几块大石头,光滑得很,显见得是经常有人坐于此地的。
魏先生笑道:“咱们先歇一歇,照顾照顾我这个中年人。”
几人牵着青驴,把缰绳牵在乌桕树上。
王恒笑道:“托小才的福,咱们先吃点白糖糕垫一垫。”
魏先生靠在大石头上,极目四野,吟道:“乌桕红经十度霜。”
王才递过来一块白糖糕,赞许道:“这句诗听着就极好,先生几时作的。”
魏先生老脸一红,心道这诗关乎大明朝气运,传出去极为不妥,便说:“此诗乃是娄东吴骏公所作,我不敢掠美。”
他知王恒学问粗疏,小才更且年幼,俩人果然未有疑心,被他搪塞了去。
用罢糕点,王才道:“咱们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我估摸着快要到砚山了。”
王恒道“我昨日细细问过衙门里的差大哥,西门出来,约十五里路到银塘村,再走七八里,到花厅沈家,方才我见已经过了花厅沈家,眼下只要顺着官道朝西南走,到砚山脚下大竹林,沿着路朝西五六里路,就到了。”
魏先生道:“这路还行,还不算要了我的老命,来来来,赶路要紧。”
又往前赶了一段路,前方被一大片竹林挡住视野,沿着山脚有一条石子小路蜿蜒朝西。众人骑驴缓缓前行,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人烟渐渐稠密起来,时有乡农挑着粪担,背着箩筐,在田陇间劳作。
远远望见村口矗立着一座牌坊“长乐福地”,牌坊下有个老汉带着个小娃娃在玩耍。
王恒上前一揖,道:“有劳老丈,先叶尚书康肃公的宅第,可是从这里走。”
那老汉耳目倒清亮,道:“叶家大宅啊,青石板路向西第三家就是。小哥,你们这会子去可碰不到主人,叶家公子惹了官非,在衙门押着呢。”
王恒谢了谢他,并不欲同他多说甚么,只道:“我们去看看宅子,叶十九要变卖一些古董给咱们。”
老汉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道:“他家老佣人阿良在的,他找得到东西。”
青石板路环绕着半月型的大水塘,王才眼尖,道:“对面还有个圆形水塘。”
魏先生道:“日月为明,这个长乐村有意思。”
向西第三家,毕竟曾是尚书府格局,与其他民宅间隔比较远。
宅前的苗圃枯萎着,只有几棵极大的石榴树结着红艳艳的果子,快要入冬,石榴子爆开来,豁嘴老太婆一般,跟周围的枯黄形成了怪异的对比。
屋舍固然陈旧斑驳,飞檐峭壁依稀还能看到从前雕栏画栋的痕迹。
角门半掩着,三人推门进去,天井里放着一张油垢满身的八仙台,桌上放着两三碟菜蔬,一碗糙米饭。
有个老仆坐在那里吃中饭。见三个陌生人进门,那老汉怪不好意思的,立即站起了身,他见魏先生年长些,便躬身施礼道:“尊驾造访寒家,可有甚么要务?我家公子爷这几日不在舍下。”
这老仆衣着虽寒酸,谈吐真还有些高门大户的品格。
魏先生摆摆手,装作不知道叶公子被县衙收监,道“无妨无妨,我们是县城魏家,你家公子之前想要把家传的字画卖与我们,他说过要是进村找不着他,就让他家中老仆阿良带我们进去,我们自行看看,稍稍评判一下品相。”
老仆阿良显然深知叶家公子的不靠谱,低眉顺眼道:“先生请这边走。”
第二进院落中间出现了一个大土坑,见几人均露出疑惑的神情,阿良讪讪道:“这里原本是过云峰,前两年被本县朱府挖走了。”
过云峰是叶尚书府镇宅之宝,号称江南四大名石之一,相传为北宋花石纲时的旧物。
魏先生惊叹道:“过云峰都卖啦,这怕不得上万两银子。”
阿良想一想,叹息道:“足足一万五千两银子。”
王才吸口冷气,道:“一万五千两银子,两年全花光了?”
阿良眉毛拧成一股,只是摇头,道:“甚么花用能用这许多银两,还不是被公子爷那帮狐朋狗友连骗带蒙,拐了去。我略劝了几回,偏偏公子爷又是个赤诚的,倒跟我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不舍得银钱哪来交情助他得官,叫我眼光放长远点。”
魏先生奇道:“叶公子想要得官,他得去科考,先叶康肃公堂堂两榜进士出身,想必家学不错。”
老仆阿良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道:“魏先生呦,就是这理,可公子爷听不进,成日家跟那几个浪荡子鬼混,银子用光,那些好朋友就不见了,我见不是个事儿,只得跟公子爷讨要工钱,能落几文钱手里,将来也不至于要饭。”
魏先生心中一动,道:“前儿你家公子说他已经精穷了,欠着好几处铺子的账,他还肯付你工钱吗?”
阿良想到伤心处,抹泪道:“上个月中秋节各家铺子来会账,公子爷躲了出去,第二日才回来,我分明记得他上个月才卖了一幅仇十洲的美人图,便跟他要工钱,哪知公子爷又一文没剩,连一吊钱工钱都要容他去筹来。我心中窝火,便告假了几日,没想到竟又生出祸端来。”
老仆阿良话说到这里,急急刹住,见这几个人也不追问,才松了一口气。
第三进院子东首第一间,外墙挂满薜荔,看上去原来是个书房,此刻博物架已空空如洗了,墙壁曾经裱糊过一种华丽的壁纸,经过了许多年头,眼下黄不黄绿不绿的,倒还不如白壁来得清爽。
阿良道:“不知公子爷要卖给你们哪一卷,都挂在壁上,也只剩这些了。”
王恒道:“是黄大痴的山水。”
魏先生眯起眼睛,朝壁上观去,南窗下挂着一幅姚黄魏紫没骨画,间壁是几个扇面,中庭显眼之处就是黄大痴的山水卷轴。
画的上方是一片飘在主峰的白云,远处是高高低低的丛山,群山披着朱红色,表现出山林中的红叶,山脚下板桥茅舍,蜿蜒溪流。
这,是一幅描绘秋山的图卷。
魏先生露出一种狐疑的表情,同王恒交换了一下目光。
王恒虽不太懂画,但在本家也看见过珍品,他的目光也是疑虑。
王才不懂,只看个热闹,他见魏先生他们两个的表情,便问:“先生,这画怎么样?”
老仆阿良见状道:“这卷山水,是咱们太爷的珍藏,若是放在从前,都锁在橱里不叫人看见呢。”
魏先生略一思量,道:“这真是黄大痴的名作啊,色彩,布局,无一不精。等你家公子回来了,我再来跟他谈谈价钱。”
阿良面露喜色,恭维道:“先生真是好眼光,先太爷留下的物事,件件都是精品。”
沿着原路返回到天井,一道正午的阳光直射在魏先生的眼中,他眼冒金星,闭眼用手捂住,“啊,原来是这样,五色令人盲。”
王恒小哥俩一头雾水,不知魏先生葫芦里卖甚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