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一明一暗的格局,陈设朴素但不寒酸,符合上等仆妇的身份。
孙婆婆睡在暗房的睡塌上,看起来曾经简单地梳洗过。她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样子。
王恒不知道从何说起,双眼打量屋舍,一时间屋内沉默无声,针落可闻。
却见孙婆婆挣扎着靠着枕头坐起来,颤巍巍地说:“七公子总不是来看老妇人的家具,有话便说罢。”她说话有些费劲,口齿倒还清晰,不愧是当过江湖艺人的。
“孙婆婆,你这病请了大夫不曾?这些日子何人来照料?”王恒问道。
孙婆婆闭着眼睛说:“二小姐请张太医过来瞧过,治不好了,如今只是熬日子罢了,像我这样无亲无故的人,眼下又瘫了,串门子的人都没有一个,还有谁好心来照料与我,也只得张婆一日把我三顿饭。”
王恒上前把帘子卷起来,让阳光照进来,屋内明亮一些。
他从地上捡起几根头发,笑道:“黑暗里,些许小小痕迹都被忽略,阳光底下就无处遁形了,就像地板上这几根发丝,它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告诉我,孙婆婆,你没说实话。”
“你的头发是全白的直发,张婆的头发是花白的直发,地板上这几根却是黑色卷发,你却说串门子的人都没有一个,可见是心虚了。”
“让我想一想,香涛阁有黑色卷发的丫头吗,好像没有,小才,你想想,府里哪个人是卷发的?”
王才使劲想,忽然一拍脑袋,道:“有了,是大奶奶屋里的方嫂子。”
孙婆婆晦暗的面庞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显然打足了精神听他们说话。
王恒盯住孙婆婆,道:“大奶奶屋里的方嫂子,是来答谢孙婆婆吧,毕竟,你们一起做成了那样的事。”
见孙婆婆无动于衷,王恒接着说道:“传闻纷纷扬扬,惠云师傅极有可能嫁进来,冯氏大奶奶坐不住了,准备先下手为强,她是当家的大奶奶,自然知道你曾是江湖卖艺的舞蛇人。从你手里要了引诱毒蛇的药剂,让厨子老杨日日给惠云下在饭菜里,药性到一定程度,你桊养的毒蛇,是叫三青?还是小青?,三青循着引蛇的药剂,早晚会盯上咬死惠云。”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道:“大奶奶因嫉妒生恨,虽触犯了大明律例,但事出有因,她罪不可赦却能让人理解,而你,合谋害人,自己会受到国法的制裁,二姑娘曾救你于危急,你的罪行却会损害二姑娘的清誉。”
孙婆婆默然半晌,睁开双眸,缓缓道:“王氏一族,果然不是寒素之家,竟被你看出来了。”
“惠云与大爷多年时有来往,同我们二小姐也算熟识却素来不睦。她有了身孕,大奶奶的位置岌岌可危,本来不与我相干,可是大奶奶透露了一桩秘事,在徐家婚约之前,当年老爷的门生玉銘先生曾向我们二小姐提过亲,我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二小姐应该也是愿意的。老爷很看重玉銘先生,本来已经肯了,却是惠云因二小姐不肯助她嫁入王家而怀恨在心,百般撺掇大爷不能允婚,老爷向来最倚重大爷,大爷说玉銘先生轻浮,老爷再不能应允的。我深恨惠云害人,又怕她嫁进来二小姐落不着好,于是同大奶奶定下计来除去惠云。药是我给方嫂子的,本身没有毒性,只是能发出三青喜欢的气味。”
王恒冷笑道:“你只道是天衣无缝,杀害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难道不怕大明律例制裁,因果报应。”
孙婆婆惨然道:“阻止了那个毒妇,也算值得。王太医说我还有三个月寿命,算一算,就在这几天了。”
竟然这样,孙婆婆的杀人动机竟是这个。
她反正是将死之人了,能为二小姐多做一点死了也安心。
王恒心事重重走出了香涛阁,站在围墙外的石舫上遥望,湖面波光粼粼,亭台倒影,湖水青绿相间,不知埋藏了多少秘密。
站立良久,似乎下了决心,出月洞门朝南边游廊走去。
王才急忙喊道:“公子爷,走路得看路,左拐才是鹤来堂。”
王恒笑道:“我正是要去正房给夫人请安。”
王才摇摇头,不安道:“衙门已经结案了,公子爷这会子又去翻旧案,孙婆婆虽然认罪,大老爷和夫人必然怨你多事。”
王恒大踏步往前走,一边说道:“我有分寸的,如果知道了真相什么也不说,有负伯父伯母的托付,也辜负了魏先生的栽培,虽然读书未成能力有限,我想人间该有公道,世上要有正义。”
王才叹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正房抱厦间,朱夫人正在抹牌,王恒疾步走进来,躬身一揖,表情严肃地请朱夫人屏退左右。
然后王恒把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朱夫人,朱夫人的表情从震惊到恼怒,手把骨牌勒在掌心勒出一杠红印,然后站起来在房间踱步,不知转了百八十圈。
朱夫人道:“兹事体大,容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置。”
府里风平浪静了好几天,老杨头照旧天天炒菜,梨香院剩下的人还是日日吊嗓子,因月亭不久便要回家,王恒与王才便陪伴着逛了几处名胜,游玩了数回。
这一日午后,朱夫人打发桂香来请王恒过去,商议了一番,便叫小丫头去请大奶奶冯氏过来。
一盏茶功夫,小丫鬟卷上帘子,唤道:“大奶奶来了。”
冯氏一进门,视线便落在王恒脸上,像是在探究甚么。
朱夫人冷笑一声,向桂香摆摆手,跟前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随着桂香都退了出去,室内针落可闻的寂静。
冯氏目露疑惧,呆立原地不敢就坐。
静默良久,朱夫人坐在太师椅上开了腔:“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能耐,听说登云班的惠云姑娘命案是你的手笔?”
冯氏闻言心头一惊,跪倒在地,说道:“媳妇听不懂这话。”
朱夫人疾言厉色道:“真是不知死活。”转过头去,对王恒道:“七郎,你与她分说分说。”
王恒态度恭敬地行礼道:“嫂嫂,衙门的结论是惠云被毒蛇咬伤,失去神智后坠湖身亡。香涛阁的孙婆婆已经招认她驱使毒蛇咬死惠云了。”
冯氏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怨毒,语声如冰道:“孙婆婆要杀惠云,却与我有何相干?”
王恒缓缓说道:“嫂嫂,登云班进府后,因惠云与大兄是曲中的知音,你感到莫大的危机。惠云一时得意,对底下人说“什么姨太太,小老婆的,要当就得当正头娘子。”没想到阖府人多嘴杂,一展眼就有仆妇告到你这个当家奶奶那里。你自然怒不可遏,于是收买了登云班的小旦红云监视惠云,直至打探出来惠云已有了身孕。大兄在南园读书已经多日不回府,大伯母让他用功勤读,免去晨昏定省。五月初,登云班住进棠梨院后,大兄却马上回来了一次,屏退了下人,跟伯母谈了好长时间,然后再去探望惠云。这当然瞒不过你这个当家奶奶。但当时他们谈了什么,却始终打探不出来,只能从神情上得出似乎相谈甚欢。这根刺扎在心里,从此埋下了猜疑的种子。”
冯氏铁青着脸,道:“娶妻娶贤,取妾取色,惠云纵然颜色好,大爷要纳她为妾也不过一顶青衣小轿黄昏时接了过来,大爷房里本就有个周姨太,我焉是容不下人的正房主母。”
王恒道:“嫂嫂听我把话说完,南园别业书房伺候笔墨的小杜,你一向待他甚好,他有时也把大兄在外面的事略说些把你听。这次他带来的消息很不妙,大兄托三家市孙举人给惠云办了良籍。冒的是孙氏族女,自幼父母双亡,孙举人养为己女,族中与她奁田上等水田三十亩。”
“小杜说者无意,嫂嫂你听者却有心。对呀,惠云师傅只消说去了帝京献艺,摇身一变就成了孙氏族女,孙家门第虽远不如王家,嫁与世交王家作填房却还使得。更何况,伯父伯母大人年过半百,膝下还没有一个孙辈,即使是妾生子,婢生子,也一概没有。于是你认定伯母已经向大兄让步,同意他休妻再娶。”
“你不愿意坐以待毙,便心生一计借刀杀人,香涛阁的孙婆婆,从前是走江湖的舞蛇艺人,至今还喂养着银环蛇儿,府里知道这个的人不多,当然作为当家奶奶你肯定是了解的。于是你借机让贴身的方妈妈接触孙婆婆,透露当年玉銘先生向二姊姊提亲,伯父大人本来已经首肯了,却是惠云从中阻挠,百般撺掇辰玉大兄不能应允婚事,伯父大人向来不会驳大兄的面子,这桩极好的婚事就这么黄了。现如今,这个恶毒的妇人马上要嫁进来了,二姊姊的处境堪忧啊。孙婆婆一腔愚忠,被你说动了,你们决定合作铲除惠云。”
“孙婆婆年轻时候曾是舞蛇人,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驱使毒蛇咬死惠云。王宅这么多人,蛇儿怎么能认准惠云?孙婆婆配了一种药,是蛇儿喜爱的气味。这药,孙婆婆没有能力给惠云下,厨房的杨师傅是王家世仆,他不会背主,而你是王家当家奶奶,是唯一能说服杨师傅在饭菜里做点手脚的人。比如,跟他说,这药根本没有毒,每天下那么一星半点,只不过让惠云发几个毒疮,容貌稍稍变得丑一点。”
冯氏强自镇定,道:“真是一派胡言,七公子不去说书,可是屈才了。”
朱夫人大怒,叱道:“杨头,孙婆婆口供俱在,你还不肯招认吗。”便将供状仍到地上。
冯氏踉跄坐地,兀自倔强,垂头一言不发。
朱夫人眼中闪现寒意,道:“冯氏,你出身于诗礼人家,自幼也曾饱读圣贤之书,缘何为了些影影绰绰的事犯下大错,即便你心存疑惑,也该求证于我。朝廷有法度,我们家中自然也有规矩在。”
冯氏瘫倒在地,咬了咬牙,但终于甚么也没说。
朱夫人朝王恒使了个眼色,王恒把门打开,近身伺候的下人们陆续进来,朱夫人喝道:“冯氏不贤,着令她闭门思过,给大爷传个信,让他回来来处理。”
便有粗壮的仆妇把冯氏拖了下去,冯氏也不求饶,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一般。
次日没有等到辰玉公子的亲至,南园别业传来辰玉公子的书简:“一切全凭母亲处置,令冯氏闭门礼佛修行赎罪,以全了王氏一族的脸面。冯氏身边的丫鬟婆子,厨房的老杨,香涛阁的孙婆婆等人一概打发出府,不留一人。”
王恒心道,大兄当真是一尘不染的人物,他对冯氏没有半点情意,要不就是全无心肝,冯氏嫂嫂算是白嫁他一回。
这世道,伸张正义都叫人不痛快。
去香涛阁驱赶孙婆婆的仆妇回来禀告说孙婆婆不知甚么时候已经躺在床上咽气了,人既死了,管家便命人拖到义冢埋了。
王才阴阳怪气地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