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家虽非二婶娘家那般万贯家财,却亦非寒小门小户可比。
当初新朝伊始,科举重启,太上祖便一路从老家江浙考到京城,历经殿试以科举入仕,从此,祖父、父亲、二叔、大哥,一门三代皆出举人,他们这一支便在京城落地扎根,后来韦家在江浙的许多同宗亲人都因他们这一支的照拂相继来了京城。
时至今日,韦家除了父亲和二叔外,后辈中已涌现出好几个不错的苗子,不乏未及束发之年便中秀才的。
她母亲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韦映璇还记得小时,母亲总爱在晨曦未露时起身梳妆,铜镜前细描蛾眉,轻点朱唇,一丝不苟将自已打扮得精致得体。若哪一日带着她和姐姐去亲朋家走动,必定令一众夫人惊艳不已。
母亲性格开朗,一双眼睛时时带笑,平日总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父亲重规矩礼数,每每总要对着母亲长篇大论何为端庄淑女,耳提面命一番身为母亲该如何对子女以身作则,讲过来讲过去无非是那些三从四德。母亲对此却从不放在心上,父亲絮叨,她便轻笑不语,静待父亲怒气消散。
是从幼弟弟夭折起,母亲悲痛欲绝,三个月后便性情大变。
她怠于打扮自已,常年一身墨绿色襦裙作日常穿着,再也不见她从首饰盒里取出那些别致亮眼的簪子。
她从一个爱笑的外向性子变得沉默内敛,渐渐不再爱说话,一沉默便是整日,若非丫环婆子过来唤她吃饭,她便能在床上躺一整日,纹丝不动,不知饥渴。
父亲许是心怀内疚,倒是对母亲难得的宽容,只是家中琐事总需要人打理,大嫂那时还未进门,父亲便只好纳了一房妾室操持家中庶务。
她父亲那个人,于女色向来寡淡,终日心系学问及拜在他名下的学子们。张姨娘入府后,他倒是十分注重后宅尊卑,未曾专宠妾室。
张氏不被抬举,便也不敢造次,多年来行事谨慎,勤勤勉勉地操持庶务,她育有一对庶子女,大的九岁,小的五岁,皆被教养的尊卑分明、十分懂事有规矩。
因后宅太平,母亲如此疲惫懒怠,竟也未曾添来烦恼。
韦映璇对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她幼年时十分依赖母亲,但后来那些年,母亲就再也未给过她丝毫母爱与温暖,她在侯府受难那些年,母亲几乎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心中曾暗暗怨过母亲的不闻不问,但终究也谈不上恨。
上辈子她受难那时,她母亲根本无余力关注她,更不会有多余的心力救赎她这个女儿,她早就自顾不暇了。
母亲曾说她不喜与人说话,不喜做任何事,梳妆打扮都是她的负担,每打起精神与人说几句话便要耗费她极大的心力,从日出到日落,她只想一个人静静躺着。
韦映璇没多打扰她,简单问候了几句她便告辞离开。
她走的时候,董氏似乎想握她的手,胳膊停顿了一下,最后却只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露出很勉强的笑。
董氏思维并不灵活,想了半天方组织好一番语言叮咛她:“你姐姐回来了,日后在侯府,你多照拂她,勿做妒妇,要和和睦睦共叙手足之谊,莫让人看了笑话。”
这是她今日说的最长的一句。
韦映璇想起上辈子,母亲偶尔托人送来侯府的书信,信里简短数语,亦是类似的叮咛,似乎觉得如此叮咛了便不负母亲的教养之责。
韦映璇不再犹豫,一转身迈出了小室,合住门,隔绝开里面的昏暗。
阳光洒在书房,韦谦不知何时已坐在书案后,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本以为,宋拓与你姐姐青梅竹马,当年他们虽年少轻狂做下那等不堪之事,但有了峰哥儿,你姐姐带着峰哥儿回宋家,总归是正经的归宿。前些日子还为你姐姐备了嫁妆,只等着侯府求娶……如今看侯府对她的态度,做平妻怕是不易了。”
韦映璇垂着眼皮,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但她毕竟是嫡女,若为庶出,倒也罢了。韦家的嫡女做人妾室,传出去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所以为父思量着,你且去与你婆母和老夫人商议,这段日子你姐姐留在娘家学规矩,待老夫人和夫人先前之气消解了,还是尽量劝说老夫人,让你姐姐入侯府为平妻。”
韦映璇仿佛第一天认识韦谦似的,定定看了他好半天。
她以为父亲在韦映雪婚事上定会宁折不弯,宁肯让韦映雪留在家中,也断然不会乞求宋家,没想到,她对父亲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原来他的古板也分情况。
她唇角微扯,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揶揄,“父亲方才不是还说要亲自去侯府见老夫人么?此事父亲大可以自已去谈,女儿人微言轻,恐怕做不得老夫人的主。”
韦谦脸色难看极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商讨的,为父丢不起这个人!”
他这一辈子传道授业,从来只有他振振有词斥责旁人行为不端,何时被人训得哑口无言过。
映雪不守妇德尚且算是后宅家事,他不怕老夫人因此事说道,左右都是内宅事。
可牵扯到西府和兰太医便不是家事,他已写了信赔罪,便不愿再亲自上门去为此事君子折腰。
“女儿有个疑惑。”韦映璇似嘲非嘲地道:“于父亲而言,脸面比您挂在嘴边一辈子的纲常礼数还要重要么?父亲饱读诗书,当知‘德不配位’四字,姐姐不配为平妻,父亲却为了韦家的脸面,欲让女儿去做说客,日后父亲再以书本上的道理纲常教育学生时可会心生不自在?”
“啪!”
韦谦重重拍了书案。
“你太放肆了!为父如何行事,不需要你评判!”
“你莫要以为你是无辜的,你姐姐在侯府行事如此不堪,你作为主母,却未尽劝谏之责,才让韦家蒙羞,你姐姐有错在先,你亦犯错在后!”
韦映璇面色冷淡地反问他:“父亲如此说,莫不是还要责罚我?”
出嫁从夫,一般不是犯了天大的过错,出嫁女回娘家是不受责罚的。
韦谦脸色一沉,从书案后站起,“你今日几次顶撞为父,是觉得我不敢惩戒你吗?”
“自然不是,父亲向来说一不二,有何不敢的?女儿只不过想提醒父亲别做徒劳之举,姐姐在侯府已失了人心,她的后路只有两条,要么远远的送去外宅过活,要么入侯府做妾。”
韦谦眉头紧锁,忍着怒火与她晓之以理:“毕竟是你亲姐姐,她若为平妻,你的外甥便是嫡子,你自已未能生育一儿半女,就莫要为了争风吃醋不顾大局!”
好一个大局。
韦映璇忽而觉得可笑,她冷笑着发问:“峰哥儿不过一奸生子,做庶子已是天大的恩赐,父亲难道还想让他越过远哥儿去?”
说到此,她心中忽生寒意。
上辈子峰哥儿袭爵,看来还有父亲的一份期望,说不定还有他一份实实在在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