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熠年长萧羽两岁,相识之后便一直以兄长身份自居,得着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翻墙跑来给弟弟送一份儿,尽管男孩儿那些所谓的“宝贝”,仅仅是根光滑笔直的木棍子或者庄老先生刚刚编好的草蚂蚱。
萧小少爷嘴上嫌弃着,双手捧书遮住眼睛,一副瞧都不愿瞧上一眼的模样,背地里却把这些略微脏兮兮的礼物用沾水的绸帕擦干净,珍惜地收在箱子里。
庄熠可称是这一带的孩子王,在他将所有孩子都接近不了的“高岭之花”“天才神童”——萧羽小公子拉到众小弟面前炫耀之后,庄大王的声誉更上一层楼,在这一条街都横行无阻,走到哪儿身后都乌泱泱跟着一群小孩,哦对,他手上还牵着那个最漂亮的。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对竹马顺顺当当地陪了彼此近五年时光,而后在那场天灾人祸中,俱是改名换姓、背井离乡、音讯无踪。
谁能料到十余年后,他们竟然能以完全陌生的身份再次相逢,只是可惜枭栩一直没有认出他,而庄十方大抵以为萧羽早就忘了自已了,直到分别之时,才隐晦地“挟恩”求来一声曾经的呼唤。
真是……
枭栩闭上眼睛,叹息一声。
“主子,药上好了。”
聆风的包扎技术很不错,加之这伤口虽说看着唬人,到底只伤及皮肉,处理好便也不碍事了。
“辛苦,聆风。”枭栩单手拽着衣领想穿上衣服,聆风见此忙接手过来,帮枭栩穿衣,一边忧心询问:“主子,这位仓…庄小公子,该怎么办?”
庄四方被落花抱去隔壁房间睡下了,不到晚上应该不会醒来。
“我既已答应了庄大夫,就不可食言,从此以后,庄四方就是枭府的一份子。”枭栩解释道:“四方身世复杂,年龄又小,庄大夫于他是师是父,一时分别刺激太大,这也难免。正好这段时间我要避风头,事务不多,能多在府里陪陪四方,尽力安抚他。”
聆风内心其实对主子揽下安抚庄四方责任这个行为并不赞同,但是思来想去一来府内也没有比枭栩更适合的人选,二来枭栩已对庄十方下了承诺,她总不好劝主子食言放弃庄四方,劝说的话终究不了了之。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楚含锋的声音传来。
“主子?”
“含锋,进来吧。”
楚含锋风尘仆仆地回府,在门口就碰上了还在大门坐着的阿麦,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坐在那儿的絮雪,知道了府里发生的事和主子已经回来的消息,这就急忙来了。
推门而入看到枭栩还略显凌乱的衣衫,焦急问:“属下听闻您受伤了……”
枭栩摆手,“已经处理好了,不碍事,含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楚含锋是不大相信枭栩口中的“无事”的,恐怕在他家主子看来,只要不是立即致命的伤病,都能叫“无事”,打定之后要向聆风问个清楚的念头,楚含锋正色回答枭栩的问题:“主子,曲蝶儿离都了。”
“今天?”枭栩皱眉。
“今天凌晨。”楚含锋还没等枭栩仔细思考,又扔下一个消息:“就在她离都一个时辰后,之前在林州抓到的那个西漠男人被狱卒发现暴毙于牢房中。”
“原因呢?”
“仵作验了尸,属下也去查验了一遍,没有查出任何线索。”
那个西漠男人被押回宸都后,一直关押在狱律门受刑,这人是个硬骨头,任凭如何折磨都不肯吐出半个字,关了这么久连名字都审不出来,倒真有几分气节。
冠九霄离都后,枭栩忙于科举殿试,那边也就疏忽下来了,关在大牢内安生养了他一段时间,如今好生生的突然暴毙狱中,怎么看怎么蹊跷。狱律门的几位仵作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楚含锋的能力枭栩更不会怀疑,这些人都查不出来任何线索,那么八成是……
“是蛊虫。”
孩童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枭栩抬眼看去,原本应该睡到晚上才醒的庄四方此刻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小脸在接触到枭栩的目光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栩哥哥不要忘了,我是谁的徒弟呀。”
他可是散游酒医庄十方的徒弟,自幼吃药吃蛊长成的药人,在医毒方面,落花的伎俩对这孩子来说,有些幼稚了。
枭栩看着庄四方走过来,爬上他的床榻,将整个身体窝进自已怀里,面色不改地用肩膀没受伤那一边的手抱住了对方,同时解开了腰间即将被小孩儿到手的玄金令,交给了身边的楚含锋。
庄四方见没能得手也不气馁,大概他本就明白自已是偷不到玄金令的,男孩儿抬起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枭栩:“栩哥哥,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你落花姐姐呢?”枭栩不答反问。
“睡着了,我撒了一点药粉,很快就会醒的。”庄四方死死盯着枭栩,又说了一遍:“栩哥哥,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枭栩不应声,庄四方就抓着他的衣领,固执地一遍一遍地念,好似只要枭栩不答应,他就永不停歇,像极了阎罗地狱中满身罪孽的邪童子。
楚含锋眉头紧皱,伸手就要把庄四方从主子身上拽下来,却被枭栩制止了。
“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
嘴皮子都要念破了的庄四方眼眸一亮,忙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下毒、判蛊、制药、看病……只要我能做到……做不到我也可以学!什么都行,随便你提,只要在事成之后,你送我去南疆!”
“这是公平交易!你教我的!”
师父不会回来,那他就去找师父!
庄四方与枭栩初次见面时,枭丞相拿“公平交易”来套小孩儿的话,如今,却被小孩儿拿来换追着师父离开的条件。
枭栩感觉自已头有点疼,但是他也清楚,今天若是不答应这孩子,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还会找更多奇怪的法子逃离自已身边,届时必定伤人伤已。
不如先用一个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答应下来这桩交易,再徐徐图之。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枭栩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道身影,让他思绪一滞,随即眸光暗动,嘴角轻轻扬起了一下。
“好啊,我喜欢公平交易。”
庄四方看枭栩这么轻易地答应下来直觉有点奇怪,但能去南疆找师父的喜悦和激动盖过了怀疑的情绪,双手握拳追问:“栩哥哥你要我做什么?”
枭栩食指向下,点了点自已的腰,“看看哥哥的腰,有没有察觉我的腰上少了点什么?”
庄四方向下一看,很快就反应过来:“你的长鞭不见了!”
枭栩日常是把长鞭当腰带用的,日日束在腰上,很少有离身的时候。
“对,我的长鞭不见了,只要你能帮我找回它,我就送你去南疆。”
庄四方不理解:“这么简单?”
枭栩颔首,“就这么简单。”
“你的鞭子在哪里丢的?”
枭栩微笑不语。
“好吧,我会找到它的,等我把长鞭还给你,你一定得送我去南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庄四方得了枭栩的承诺,跳出丞相的怀抱,翻身下床噔噔噔跑出去找鞭子去了。
楚含锋亲眼看着庄四方跑远了,将门关好,回来把玄金令还给枭栩,疑惑地问:“主子,您的长鞭呢?”
枭栩脸上的神色淡下来,漫不经心地说:“还给空尘了。”
楚含锋一下子明悟,空尘身为国师又居住安明寺,根本不是庄四方能轻易接触到的,况且就算能遇上,凭空尘那神鬼莫测的本事,小孩儿想从他那儿得到鞭子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聆风要比楚含锋更敏感些,除了这些,她还发觉主子在提到空尘时兴致不高,再加上,什么叫“还”给空尘了?那鞭子不是空尘国师改制后送给主子的礼物吗?哪有把礼物还人的说法?
“主子,日后空尘若是登门,可需要……”聆风已经在询问若是日后空尘再来要不要把对方赶出去了。
“……不必。”
空尘是知很分寸的,昨日一别,他已经明白了枭栩的态度,若非要事,想来是不会再登门打扰他了,而若是有紧要的事,空尘来了,他枭栩又不是那般会因为私情误事的人,哪有不见的道理。
想到这里,枭栩又有些气闷。
这方面倒是又通人情、懂分寸了,那做那些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克制些呢?
抛开其他不谈,空尘对于枭栩的意义是特殊的,前世默默支持,今生无私奉献,两世相加,似乎总是只有在空尘面前,枭栩才能展露最真实的自已,而不必顾忌什么筹谋与算计。
但是如今乍然直面空尘的另一面,枭栩的心情百味杂陈。
这件事的根本意义并不在于空尘伤害了张之江,而是代表着空尘本质上是天命的棋子,是一步步将枭栩和他的身边人推向深渊的伥鬼。
空尘对他的每一分好都藏着阴影,枭栩吃下的每一口蜜都掺杂砒霜。
那么前世枭栩和身边人的悲剧,又有多少有空尘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枭栩摇摇头,不想再深想下去,可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他为什么不想再深想下去了?明明只有想明白前世的事有多少空尘插手了,他才能掌握先机,更好地洗白自已啊?为什么这么有利的事,他却不想去做了?
等等,洗白……自已?
枭栩的手愣愣地抚上胸口的位置。
枭栩突然发现,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已”和“枭栩”分开过了。
“主子,您胸口不舒服吗?主子?”聆风见枭栩一副木楞样子捂住胸口,不安极了,一连叫了好几声,楚含锋也是立刻就打算去请大夫,好在枭栩很快回了神,表示自已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
聆风与楚含锋半信半疑地出去了,两人商量几句之后,楚含锋还是决定去请太医宋新岑来府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