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大日子，对于大璟的许多人、甚至是西漠来说都是相当值得重视的一天——正兴六年科举殿试的最后一场考核将在今日举行，毫无疑问，许多人的命运都将从此改写。
往日用来早朝的明宸殿成为了殿试的最终考场，未来这些考生中的一部分人会在这座大殿上站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站到从翩翩公子变成耄耋老者，站到看倦了明宸殿上换新不换样的修葺样式，但他们大抵过去再久也不会忘记自已初次踏入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时，那份纯然的激动、紧张与震撼。
正兴六年殿试最终考核参与考生共四十六人，经太监总管福如海逐一点名后进入大殿，枭栩很欣慰地在里面听见了许忆安的名字，当然，徐观雪、高鸾鸣和颜习清也在其中。
帝王卫珩禹端坐龙椅之上，次下之位是主考官枭栩丞相，再次则是两位副考官：空尘国师与左司使张之江，无一不年轻俊美、气势超然。
考生统一行过大礼，考试就此开始。
先前已经提到过，为了保证所有考生都有表现的机会，两位副考官会至少提问每个考生一次，并不是所有考生都能获得陛下和主考官亲口提问的殊荣的。起初毫不意外，都是空尘与张之江在问，问了十几个问题，考生的回答虽偶有新奇，却终归不算出彩，听得大殿上的侍从们都有些昏昏欲睡。
在空尘和张之江提问数超过二十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帝王终于出了声：“甲字十四，徐观雪。”
每位参与殿试的考生除却名字，还会得到一个编号，方便信息查阅与核对，提问时也通常会一起念出来。
徐观雪听见自已的名字，眸光一动，向前迈步，躬身再拜，“臣徐观雪，见过陛下。”
“徐观雪，朕知道你也是乡试与会试的头名，那两篇文章朕也看过了，写得着实是蹙金结绣、璧坐玑驰，观点也新奇独到、发人深省，好。”卫珩禹当然不会什么都没了解过就来提问，在场每一位考生的家世、经历与曾作文章，都整理成册摞放在御书房案头，对于表现最亮眼的徐观雪印象颇深。
徐观雪乡试、会试所作之文章，卫珩禹的确认真研读过了，并发自内心地认为写得极好，此番夸奖真心实意。
徐观雪十分谦虚谨慎，“多谢陛下盛誉，臣愧不敢当。”
卫珩禹拿起座前小案上的几张纸，那是命人誊抄下来的徐观雪的文章，帝王指尖点着纸上的墨字，问道：“你在会试所作之税法文中，简单提到过一句‘会及今日之科试，亦有同弊’，可随后便草草略过，朕实在很好奇，这所谓‘同弊’究竟为何？徐爱卿可否为朕解惑啊？”
有考生甚至没能等皇帝说完，就暗悄悄倒吸一口冷气，相较于前二十个还局限在历史旧事与民间小律的问题，帝王这一问简直就是道白日惊雷，令人猝不及防被吓得瞳孔巨震。
什么‘会及今日之科试，亦有同弊’，这不就是对当今的科举制度心存不满嘛！你说说你，内心不满也就算了，你还写出来！不止写出来，你还写在会试的文章里！不止写在会试文章里，还写得特别好，好到让皇上专门看过后在殿试上挑出来问你！
这要是一个回答不对，可不止是再不能入仕啊，那是有可能直接掉脑袋的！
好好好，这就是两元才子的傲气吗？真是要了命了。
相较于许多拿眼角觑着徐观雪的考生们的担惊受怕，被提问者本身倒是相当平静，他抬首向上看去，目光却落在了帝王身边的丞相身上，他看见那冷漠矜贵的青年与他对上视线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于是徐观雪便全然不惧了，双手一拱，慨然出声：“陛下，此句非臣之私意，实太祖陛下之所欲也！”
“咯——”有人被吓得真的倒吸气出声了，好在在场大多数人其实与他一样震惊，是以并没有人在意这个好像鸭子被人死掐住脖子发出的诡异声响。
——冬楼公子你是真的敢说啊！！
“哦？”卫珩禹神色淡淡，面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抬了一下手示意徐观雪继续说。
徐观雪全然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他只是直视太阳一般地昂首挺胸，将自已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尽数用流畅的言语叙述出来，他说起世家子弟通过察举无需多少才识官位便唾手可得，他说起寒门白衣历尽千辛万苦名额却被上位者随手瓜分，他说起买位换官、偷题泄密、中饱私囊、尸位素餐……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话语砸下来，几乎将整个明宸殿的人都震得头昏脑涨。
站在徐观雪身后位置的颜习清双手握拳，身体因为内心过于复杂的情感而打着颤，感同身受的同时，险些落下泪来。
高鸾鸣注视着滔滔不绝的徐观雪，满目皆为欣赏之色，同时也对接下来自已的回答更有了底气。
许忆安站的位置更靠前些，看不到身后的徐观雪现在的样子，他有些许恍惚，印象中的冬楼公子谨慎谦虚、低调理智，实在不像是会当朝辛辣地揭开科举黑幕的那种人，但是他心底又觉得确实该是如此，一位能连中两元的天才，是该有这样的傲气与果敢的。
每位考生回答问题有时间限制，徐观雪也没有长篇大论，但他的每句话都是如此振聋发聩，最后，他以一言蔽之——“科举不改，大璟不兴！”
寂静，难以言喻的寂静。
在徐观雪话音落下后，整个明宸殿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侍从和考生们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这过于直白的一番评论会惹得帝王发怒，株连自已。
在冰凝似的气氛里，突兀的鼓掌声响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聚焦过去，只见那从他们这些考生进来开始就无比冷漠的、不见一丝笑影的紫衣丞相，嘴角勾起一个明显的弧度，右手拍在左手掌心，一下一下发出不算清脆但格外引人注目的声音。
他们看着枭栩笑着说：“讲得很好。”
抛下这一句后，丞相便转身询问帝王：“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神色不见波动，只是发出一声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哼声，就摆手揭过了。
无论帝王内心如何想，至少现在他没有发怒的迹象，众人见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擦擦手心的冷汗，又将精神集中在回答问题上。
丞相在应过徐观雪这一茬后，似乎终于肯动一动嘴巴了，点了两个先前表现不错的考生回答问题，经过徐观雪的熏染，这些考生许多都放开不少，回答也更敢说些真心话，只可惜珠玉在前，两相对比反倒更显寡淡乏味。
枭栩眼珠一转，突然起了坏心思，“丙字二十一，许忆安。”
“……！臣在！”许忆安内心一乱，面上却冷静镇定，不慌不忙地见礼。
‘啊啊啊为什么是小叔叔问我啊！’许忆安内心的小人已经在尖叫了。
许忆安本来以为小叔叔为了公正避嫌，是不会亲自问他问题的，已经做好了面对空尘国师、张之江司使甚至是陛下的准备！然而他没料到小叔叔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叫了自已的名字！
但是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没有办法了，努力向小叔叔和大家展示自已吧！
内心戏很多的许小少爷在心里给自已打气加油了好几轮。
枭栩轻轻一笑，“许忆安，本相记得，你是林州察举上来的考生。”
“的确如此。”许忆安应得大方干脆。
“那么，你对方才徐观雪所言，有何看法呢？”
刚才徐观雪的言论中，堪称是对察举进行了体无完肤的批判，极小一部分观点甚至可以说是激进，而这明显就触及了察举考生的利益，许忆安身为察举考生的一员，很容易说得两头不是人。
少年人暗暗咽了一下口水，看向枭栩闪烁的眼眸很快变得坚定，他决定顺从自已的本心。
“臣以为，徐公子所言不无道理。”
枭栩挑眉，“即使你本身也是察举上来的？”
“察举，是臣能来此的机会，却非臣能行至如今的根本。”许忆安身上的气势逐渐上升，说话的语气和情态都让人很难相信他甚至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人，“若是科举足够公正，若是科举能给臣同样的机会，臣不需要靠察举来此。”
这话中是藏了几分傲气的，许忆安会依靠林州的察举名额参加殿试，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家数代从商，而士农工商，商人最末，难上科举，而非他才不够格。
若是科举能像察举一样让许忆安参加，他不需要靠金银买来一个名额，因为他能一路走到殿试最后一场，已经证明他的才华不逊色于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这些人已经是大璟最顶尖的那批才子。
察举的存在，确实为那么一小部分有才华却无缘科举的才子留了一条可行的道路，比如许忆安，比如颜习清，但是这不能成为放任察举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徐观雪说的部分观点或许偏激，但是谁都不能否认，察举制已经为这个国家带来了太多灾难，“科举不改，大璟不兴”绝非空口白谈，世家垄断、官位买卖屡见不鲜，难道还不足够警醒众人？
科举制有缺陷，那就应该去改变它，而不是因为这些缺陷便用会捅出更大娄子的察举制来填补，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