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栩听卫珩禹突然提起这个一时间竟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天彩会么……对于丞相大人来说这实在是个有些遥远的名词，天彩会只有在宸都举办，他幼年在林州没有这个习俗，当上丞相之后，过年基本上又都是在枭府处理各项事务，没有时间、也没有什么心思出去玩。
但现在他都这种样子了，也没办法办公，闷在府里无事可做，更何况是他疼爱的学生邀请……
去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枭栩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颔首答应下来。
“好耶！！”落花率先欢呼，拉着身边的凉月蹦蹦跳跳，她很早之前就想和主子一起去天彩会玩儿啦！
聆风与絮雪都为主子终于肯放松自已而感到高兴。
在场的其余人也先后出声表示自已也要同行，各人心思在此按下不表，约定好晚上见面同行天彩会，几位府里宫中有事处理的就先行回去了，待到晚上再过来。
枭府人用过午饭，除尘也收了尾，枭府内外俱是干干净净、焕然一新。至于屋内的新帖，待客的前厅用的是以前枭栩的字画，而其他房间就随姑娘们喜欢，用的是她们自已写的，其中当属絮雪的墨宝观赏度最佳，落花还求了絮雪几幅吉祥富贵的红纸金字贴在后院各处。
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分，祝礼便开始了。
祭过天地社稷、再拜先祖神明。
枭栩不信神佛，要是往常他是不爱做这等事的，但新年总是特殊，没有人会拒绝一个美好的祈愿，毕竟希望是人类活下去的动力。丞相恭恭敬敬地向炉内插上最好的香，次次拜下时心底愿望只有家人的平平安安。
至于他要做的事，他自已会去做成，不祈求神仙的垂怜。
小辈给长辈拜年时气氛要比祭祀天地神明时轻松不少，枭栩给府里所有人都包了一个大红包，但是曾在林州强调过自已年长于枭栩的庄十方却没福分得到这个红包了，庄游医悔恨地捶胸顿足。
其间还发生了四个姑娘将楚含锋刚拿到手还没焐热的红包直接瓜分、装模作样孝顺乖巧的仓蜚在拿到庄十方给的红包后立刻翻脸冲对方吐舌头等等一系列事，逗得枭栩这一下午扬起的唇角就没落下去过。
天色渐晚，简单吃了些东西填肚子，约定好的众人再一次在枭府门前聚齐，启程前往万灯楼。
万灯楼本是前朝末帝修建的玩乐之所，被大璟的开国帝王下令简化整改后保留下来，因其为整个宸都最高的建筑物，平日都是给钦天监作观星占卜之用，待到年末，万灯楼会点燃煌煌灯火，并为百姓发放祈福用的天明灯，万灯楼的楼顶自然就成了观赏天彩会的绝佳之处。
枭栩身体虚弱又目不能视，爬楼消耗气力巨大，卫珩禹命人准备了轮椅，又在楼梯一侧铺上木板，让丞相能坐在轮椅上一路被人轻松推上楼。
一路行至楼顶，夜幕万里，从楼顶向下看不远就是朱雀街，街上流火星河，玉壶光转，人潮如织，热闹非常。
万灯楼的顶层四周不是墙面，而是亭子般的围栏，飞翘的檐角下挂着精巧美丽的宫灯，灯下红穗随风左右摆动，聆风给枭栩整理了一下他身上的毛氅——这氅子上的狐毛毛领还是枭栩上次秋猎时猎到的那只赤狐的，成色极好，柔软暖和，楚含锋站在枭栩身边为他挡风。
再过几分钟就是天彩会燃放烟火的时候了。
枭栩眼前没有覆白绫，几个时辰过去，他似乎可以看见一些模糊的光点和色块，远处一片橙黄色交融辉映，枭栩想着，那应该是延绵的长街与各家各户门前的花灯。
他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远在天边却仿佛近在眼前的一切，他当然是徒劳的，阵阵寒风穿拂指尖，掠过掌心，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心底没由来一阵失落，枭栩垂下指尖，刚收回手，双目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刺痛，令他闷哼出声：“呃！”
“枭相？！” “小叔叔！” “主子怎么了？！” “如生？”……
众人因为枭栩的意外而惊慌失措，乱糟糟的呼唤声中，唯有空尘静静地注视着枭栩。
刺痛在突如其来袭击一下引起满眼生理性泪水后很快消褪，前所未有的舒适充盈眼眶，枭栩知道应该是嫣罗脂起了作用，丞相抬起头，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
在他睁眼的那一刻，伴随破空声于夜空炸开的烟花盛放出极致绚烂的颜色，弥漫出最为梦幻的璀璨，一簇簇热闹地、欢喜地挤满了视野的每一寸角落，毫不吝啬地将自已最美的姿态展露给人间，传达欢乐、吉祥和一切诸如此类的美好祝愿，天上的星辰在此刻也比不上花火的俗色辉煌。
烟花下的平凡尘世是不输于琼楼玉宇的盛景，花灯化为长龙鳞跃舞动，商贩叫卖声不止，笑容满面地递给不足桌子高的小孩子两块糖糕，隔壁的大锅热气腾腾滚着喷香的气息，煮出一碗碗喷香的饺子，漂亮的姑娘同俊朗的公子走在街上不经意对上视线，双颊就会飞上红晕……
人们笑着、闹着，一边惊叹于烟火的绚烂，一边笑着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街边的杂戏乐师吹出欢快的笛曲，似乎在应和这句祈愿。
那双恢复神采的眼眸更为澄澈明亮，装下了远方的烟火人群，也装下了身边这些担忧到连一年仅一度的烟花都全然不稀罕看、只满心满眼是他一人的痴儿们。
于是枭栩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眼睛里促狭的波光流转，险些要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明明是为了天彩会来的，现在都不看烟火，看着我做什么？”
他们现在哪有心思去看什么烟花呀！
卫珩禹惊喜地抓住了枭栩的手，叫道：“先生！你看得见了！”
“嗯，我看得见了。”枭栩抚摸上少年人的侧脸，笑意清浅：“陛下瘦了。”
“是长大了些，先生。”卫珩禹隐有棱角的脸庞暗藏锋芒。
“主子……”楚含锋忍不住向枭栩靠近了一步，在对方转过头来把他的身影映入眼中的那一刻，长久的梦魇终于尽散了，他单膝下跪，声音中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在他第一个知道枭栩失明的时候，楚含锋的世界都要崩塌了。
“含锋，抱歉，让你担心了。”枭栩一视同仁，像给大型犬顺毛一样也摸了摸他的头。
楚含锋不答，垂下的眼底尽是贪恋和安心。
落花扑到枭栩身旁，情绪激动地叽叽喳喳，像个欢快的鸟儿，聆风虽然高兴，但还能控制住情绪，絮雪用帕子擦去眼角欣慰的泪水，凉月凑近到主子身边，虽然不说话，但很想主子多看看自已。
枭栩对姑娘们逐一安抚过去，转头去看庄十方和空尘，“空尘，庄游医，谢谢。”
空尘双手合十，“小僧应为之事。”
庄十方应得语气吊儿郎当，“您是因为小医受的伤，治不好您，我这大夫也就别当了。”
“小叔叔没事，太好了，太好了！”许忆安抱着仓蜚笑得见牙不见眼，然而想下去找枭栩撒娇的仓蜚却不满极了：“快点放我下来！”可惜许忆安完全沉浸在喜悦里，一个字都听不见。
环视一圈，枭栩最后的目光落在冠九霄身上，男人的身形一如从前般挺拔高大，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注视着他，背后是不熄的天彩和永耀的山河。
“青云。”冠九霄听见枭栩唤他，温和又安宁。
“如生。”枭栩听见冠九霄回他，坚定而沉静。
“初春节吉乐。”
异口同声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他们相视一笑，共同转头看向远方。
琉璃灿雪玉映歌，千灯楼台，宵夜转花火；
极目眺山河，无处不见锦呈梦中色。
老幼怡乐，佳偶约期，阑桥鱼声照江波。
金屋银枢非吾愿，凤位龙恩本不得；
唯许家国，岁岁年年，更胜旧柯。
……
烟火渐息，天彩会却并未结束，宫人上楼送来了天明灯与笔墨，这就是天彩会的最后一项，燃放祈福天明灯。
人们在天明灯上写下愿望，不会写字的就直接对着天明灯小声念叨自已的愿望，而后点燃其中的油灯，将它高高地放飞到天上去，人们相信，天明灯会将自已的愿望传达给天上宫阙里救苦救难的神仙，神仙会帮自已在新年实现愿望的。
枭栩接过属于自已的天明灯，静静垂眸思索。
不多时，他提笔在天明灯上留下了两行字。
第一行字，是同先前祭拜神明时一样的愿望，期盼神明保佑自已的家人们健康平安、喜乐无忧。
而第二行字，乍一看去，却着实让人费解。
“你看见了怎样的风景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悄悄凑过来想看主子愿望的落花满脑袋疑惑，而枭栩却也不解释，拿着自已的天明灯一步步走到了围栏旁边。
［宿主大人这句话，是写给萧栩的吗？］7478是在场诸位中唯一一个能够理解天明灯上这句话含义的存在。
‘是啊，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枭栩没有着急放飞自已的天明灯，而是站在围栏旁，远眺下方尘世璀璨。
［他过得应该不错］7478查看7479给它发来的邮件，自动过滤大篇幅的彩虹屁提取有用信息，［这几个月，萧栩因为各种意外在星际网络上曝光度非常高，因为外貌、品行、能力、家世皆是上乘，很自然地吸引了很多粉丝，也结交到了不少朋友］
看到7479写的什么“修罗场”“磕死我了”“我家白菜被猪拱了啊啊”一类话，7478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无视：［另外，您的三个孩子也都非常健康地长大着，似乎最大的那位已经开始接触公司事务了］
‘那很好啊，他很有养孩子的天分。’枭栩轻轻笑着，‘7478，帮我向他说一句初春节吉乐吧，之前你在林州拍的那些照片，也麻烦都给他发过去。’
那些和家人的合照，他应该会很喜欢的。
［好的，已转达］
楼顶的众人在写天明灯时也安静不下来，嬉笑吵闹着不知道谁抹了谁一脸墨水，热闹但不恼人，也许是现在的氛围实在太好，枭栩的心难得被暖化出了一个小口，让青年突然就想跟7478说一些他本以为会一直压在心底的话。
他吐出一口气，语气淡淡地、仿佛说起一件平常小事般开口：‘7478，你知道吗？我……原本没有那么在意是否活着这件事的。’
星际萧栩是商业新贵与医药世家联姻生下的唯一继承人，小少爷生来荣华满身、钱权名利唾手可得，世人见他风光无限，可是又有谁知道萧栩幼年时期连想跟父母一起吃顿团圆饭都是千难万难。
谁又知道，锦衣玉食的萧小少爷，童年看到普通人家小孩儿手里捏着棉花糖扑进父母怀里时，都会暗自羡慕。
萧小少爷一直严格按照长辈们的安排长大，小到衣食住行，大到继承产业，从来没有什么是他自已能决定的，甚至是个人爱好，只要不够高雅、不够有用，就不会被家族允许继续下去。
他要优雅，他要矜贵，他要优秀，他要爱惜身体，他要步步谋划，他要遵从商人的原则，他要为家族带来利益，他必须是家族的荣耀。
他看似无所不有，他实际一无所有。
那小时候没吃到的棉花糖，萧栩长大后将它送入口中，只能品到一种劣质的甜腻，但他还是爱上了甜食，也许只是想补偿曾经的自已。
在后来，一直被家族掌控的萧总裁反过来掌控了家族，他拒绝了商业联姻，而是收养了三个孩子，他给了孩子们最好的一切，他天真地想把自已没能得到的一切都弥补在他们身上，可是他却惊愕地发现，自已做不到。
从来没有感受过真正的情感的人，又怎么能将自已的情感分享给其他人呢？
多无趣啊。
这种麻木的、华美衣裳下爬满了虱子的生活，真是让人恶心至极。
所以，在刚刚得知自已穿越的时候，萧栩是激动的，他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了，冷淡到自已都怀疑自已马上就要从内而外地变得漠然。如果曾经束缚自已的枷锁寸寸崩裂，他是否可以抛弃那些责任累赘，成为一阵疾风，感受人间呢？
还能活多久都无所谓，哪怕明天就迎接死亡也没有关系！让他过得再热烈一些、更随心一些，让他像一场烟火那样迎接盛放吧！
萧栩的自私自利，是在不伤害其他人的情况下、满足自已的欲望和渴求。反正自已的健康身体给了丞相了，那丞相这具破败的身体就归他了，既然是他的所有物，怎么样处理都是他的权力。
‘我其实没想活太久的。’
在萧栩刚穿越、最初始的计划中，完成让枭栩流芳千古的目标后就是他给自已设定好的死期，他绝对不要再回到那种无趣而平淡的生活里，既然他本就没想活下去，那自已的身体健康、剩余命数，也就成为了商人可以随意交换的筹码。
‘可是我现在，变得有些犹豫了。’
然而这些日子里感受到的那些炽热而珍贵的情感，那些从未体会过的美好，那些淳朴善良、生机勃勃的人们，让他，突然有些留恋了。
是不是再多活下去一些时间更好呢？
［宿主大人，7478还是较为初级的系统，对于过于复杂的情感尚不能完全理解］7478听过枭栩的讲述后，没有进行徒劳的安慰，它只是用一如既往平淡的电子音说：［但是7478觉得，眼前这么美的景色，实在是应该多看一看的］
‘这样啊……’
枭栩用火折子点燃灯内的烛火，而后双手松开放飞了手中的天明灯，它竟然像是不舍似的轻晃一下，浮在半空中并未飘远，枭栩抬手用指尖轻轻推它，天明灯才犹如一只雏鸟，缓慢、坚定而充满希望地飞向天空，融入那片灯海里。
由天明灯汇成的金色河流倒流向星辰的深处，在此刻，天空是颠倒的海，人间才是神明们向往的碧落苍穹。
枭栩仰视重霄，映观星辰而深感自身渺小，宇宙宏大；俯瞰人间，纵览烟火而深觉责重任远、人世光明。
‘那就再多看一看吧。’他这么说着，满怀愉悦、轻松和释然。
在另一个世界，你又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色呢，萧栩？
［宿主，7479回，萧栩对您说‘星元节快乐’］
星元节，是萧栩所居住的那颗星球的年节，原来他那边也正好是新年。
多么美妙的巧合，明明两个世界时间流速并不相同，但是他们却在这一秒共享了佳节的欢欣。
枭栩仰着头注视星河，眸光闪烁，笑容温柔得比今晚的月色还醉人。
‘7478，初春节吉乐。’
［初春节吉乐，宿主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