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习清听过问题后并未着急回答，稍作思索、组织语言才道：“国者，家也，民也，兴亡也。”
“可详解否？”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国由家成，家由民成，所谓国家之兴亡，在乎百姓之兴亡矣。国本无形，因民聚为家而形；天本无权，因民聚奉能而权。自观古今衰败之主，未尝有不反民道行之而亡国者，由可知矣！自奉天命，益当守清，成民于天下者，可理国之重兮。”
枭栩颔首：“善。”
絮雪觉得此人确有几分才学，继续提问：“第二个问题，何谓‘官’？”
“官者，百姓之椿萱也，帝王之忠骨也。载承重责远道，无不辛勤弘毅、沥肝竭血而称不负，文质内化，廉清外明，斯学永无止境，斯进永无至臻。”
“凡万事以私为先者，不配为官；凡行政思前虑后者，不适为官；凡理事欺上霸下者，不当为官。官者，夜列星宿、车辇之辐，星宿二十八环绕北辰而明，星辉福泽夜旅骚客；三十根车辐集于车毂，驾马游驰通利八方，辅弼股肱之臣与此相当，奉侍主上，恩及黎庶，可称官矣。”
这些话让枭栩想起了父亲萧正则和挚友曲常他们，心下伤感，“善。”
絮雪眼中欣赏之色愈发浓厚，“最后一个问题，何谓‘生’？”
这个问题，颜习清思考了更长时间，斟酌半晌说：“生死之事，人之大义，万生之道，亦各殊异。”
“生，乃万物宗始，天地运行往复之命理，人所谓妄言生死，占顾命星者，终不可刊更……”
颜习清情由心生，凄然道：“小生科考不中，本以为是学识尚浅……然，官场黑暗，科举舞弊，竟无白丁出头之日，心灰意冷之际，本欲效法先贤投江自尽，以明此志。若无友人相救，习清大抵早已成一孤魂野鬼。”
庄十方回想起颜习清当时万念俱灰的样子，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三年来，小生隐居外郊，无一日不思‘生’之理义。”
“然，人生惶惶数十个春秋，死易而生难，其理又怎可轻易悟得？古言清明守正之士可参悟世间无常之理，小生未有此道行，终究困躅于此，不得章法。大人，姑娘，这题小生答不上来。”颜习清向絮雪和屏风拱了拱手，叹息道。
枭栩未接此话，而是说：“莲生淤泥之中而香远色清，世人赞颂，并非只在于它自身不沾泥泞，更在于莲花的存在改变了那原本无用的脏泥。”
颜习清闻言睁大了眼睛。
“颜学士，我知你见过科考黑暗，对这朝堂腐败耳闻心寒，但是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有人为这个国家、朝堂和百姓做出一些改变，不是么？”
颜习清默然沉思。
“涛涛洪流中，总是有些人负重逆行，官场黑暗，却不是任其腐败下去的理由，做与不做，在于人的选择。”
“知浊，我会为你用上察举举荐的名额，明年殿试，来与不来，决定权在你。”
“您希望小生来吗？”颜习清神色复杂。
“朝堂收得到好官、贤官，我自然高兴，但负重逆行，其中艰辛难为外人道，说不得还会背上骂名，这不是我的希望。”
颜习清呼出一口气，“您，不是什么‘混饭吃的小官’吧？”
枭栩闻言轻轻地笑。
“知浊若是好奇，便明年春日殿试之后来寻我吧，届时，我定与你把酒言欢、畅谈整夜。”
……
满肚子复杂心绪的颜习清向枭栩辞别了，而见到了一位真正的才子贤士的枭丞相心情着实不错，又是近些日子闷在府中难得出来，丞相大人当即决定——晚饭在外面吃！不回府了！
他当然也是知道自已身体什么样子，又不是三岁稚童，会闹着出去逛街吹风，平白受苦还叫人担心，在外面吃顿饭已经是他在思量之后相当克制的小小放纵了。
在征得主治大夫庄游医的同意下，一行人从茶楼前往酒楼，依旧是点的上次那间松竹间，不过又一次在酒楼遇见徐观雪就是众人意料之外的事了。
“许公子。”
“冬楼公子？”许忆安似乎听见有人叫自已，转过头来时就瞧见了正往他们这边走来的徐观雪，惊喜地打招呼：“你也是来这里吃饭的？”
说完这话许忆安就想拍自已一巴掌，来酒楼不为了吃饭难道还能是为了读书吗！
没成想徐观雪还当真摇了摇头，表示自已不是来吃饭的，但他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对许忆安身边用宽大厚重的披风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的枭栩行礼：“小生徐观雪，见过丞相大人。”
显然他明白此次丞相是低调出行，不想张扬身份，故而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枭栩笑了笑，“冬楼公子，不妨进来说话。”
对于这位连中二元的才子，枭栩也是久闻大名了。
徐观雪的母亲安氏说是礼司司呈徐临才的妾室，实际上是徐临才原本的青梅竹马，安家一直将徐临才作女婿般供养其读书科考，然忘恩负义之事屡见不鲜，徐临才科考金榜后却转而娶了当任礼司司呈的小女儿，而原本一心成为徐临才的妻子的安氏最后却被一顶小轿子从侧门抬进徐府，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妾。
而被安氏生下的庶子徐观雪，一不得父亲喜爱，二不受嫡母认可，三不经兄长友待，可想而知在徐府过得什么日子。
然而即使生活得万千辛苦，徐观雪还是靠着自已的才学在前世成为了大璟第二位连中三元的天才，虽然其中不乏枭栩看中、在殿试前后暗中保驾护航，但他的才学知识可是实打实的，否则枭栩也不会将他定为丞相之位的接班人了。
徐观雪没有拒绝丞相的邀请，跟随枭栩一行人进了松竹间，在枭栩的示意下落了座，同许忆安坐在一起。
枭栩转身前给絮雪打手势，让絮雪在解下他的披风帽子时将白绫也悄悄摘下去，聪慧的姑娘完成得非常完美，白绫悄无声息地卷入少女的袖口里，枭丞相坐下后微垂着眼，用慵懒的姿势遮掩自已涣散无焦的眼睛，一会儿吃饭会有絮雪为他布菜，他只需吃碗里的食物就好，因此徐观雪没有看出任何不对。
枭栩知道，徐观雪此次碰到他可能是碰巧，但上来行礼搭话却一定另有所图，枭栩甚至能根据前世的记忆知道徐观雪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他并没有立即与徐观雪点明，而是点了菜肴邀请徐观雪同食，其间不乏主动发起关于文学和政治的讨论。
徐观雪果不其然没有让枭栩失望，颜习清已是文采斐然，而徐观雪不仅如此，他的许多观点都十分独到新颖，大胆假设之余不乏缜密思考，许多话中暗藏的意思都与丞相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样好的人才，必须尽快拉来给自已干活儿啊！
这样想着的枭栩在酒足饭饱之后，主动向徐观雪抛出了橄榄枝，表现出拉拢之意：“冬楼公子这般才学，金榜题想来名板上钉钉，殿试之后可有打算？”
徐观雪闻言抿了抿唇，他轻呼出一口气，对枭栩拱了拱手，道：“只要丞相大人能答应帮小生一个忙，小生愿归属丞相麾下，效犬马之劳！”
枭栩是明知他一旦主动提及此事，主动权就交到了徐观雪手里的，但是丞相对此并不介意，想要千里马日行千里，就得给千里马吃最好的草料，同样的，想要合心意的下属，就得许给人家想要的好处，毕竟没有人愿意跟着一个吝啬的上司。
将选择权递给徐观雪，是丞相大人向他释放的善意，而冬楼公子也不是蠢人，当即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自已的请求和价值。
“什么忙？”
“小生，希望您帮小生和姨娘清清白白地脱离徐家！”
枭栩丝毫不意外，徐观雪对徐家没有任何感情，早就盼着自立门户，但是他却极其孝顺自已的生母安氏，他想脱离徐家，并没忘了自已生母，前世徐观雪在金榜题名后也因为这些事闹了好大一场风波，枭栩还很是费了番力气帮他善后呢。
“单是冬楼公子一人也就罢了，但是想要你的姨娘一同离开徐府，怕是比较困难……”大璟律法中夫妻和离倒是比较简单，但是若是为人妾室，想要离开一般情况下只能靠夫家的休契，是的，甚至不是休书，因为妾室地位近乎同等奴婢，是配不上用休书的，只能用奴隶一样的契约。
徐观雪沉默不答，他也知道妾室主动离家难上加难，更别提还要“清清白白”的离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急迫地求上枭栩丞相。
但看丞相的意思，恐怕……
“不过，还是有法子的。”枭栩话锋一转，引得徐观雪抬头直直看着枭栩，冬楼公子只见丞相大人微微垂着眼睫，嘴角带着些似有似无的笑意，对他说：“冬楼公子只要……”
窗外风雪迷眼，桌上的茶水渐凉了，絮雪换了一壶新茶煮上，滚烫的水汽湿润着屋内干燥的空气。
徐观雪站在门口处，向着枭栩深深行了一个大礼，话语尾音如释重负地轻颤，“观雪在此，多谢丞相大人。”
枭栩知道他忙着回去立刻施行计划，并未过多寒暄，只道：“先不忙着谢，待万事落定，冬楼公子再来寻本相吧。”
“好，那小生先行告退了。”说完之后再行一礼，徐观雪才匆匆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