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璟国的选官制度。
开国皇帝一边想改革,一边又想安抚旧朝贵族和官员,因此同时采取了两种选官制度,第一种就是科举考试,自下至上乡试、会试与殿试,择其中最优的文武人才选入官场,这是为了给朝堂增加底层民间的新鲜血液。
第二种就是察举制,每年科举,从地方城级的都府、州级的州守,到中央的六司司呈、国子监祭酒,甚至包含钦天监国师,这些官员都有一个举荐名额,被举荐的人才经过典察台审核后不必考乡试与会试,直升殿试面圣,而进了殿试,基本就算半只脚踏入了朝堂,这种是为了让旧贵族和有名望的老官员后代能轻松入仕,保留旧血液维系社会安定。
原本开国皇帝是想着扶持进入朝堂的科举新血液,从而让科举官员势力壮大,再逐渐废除察举制,取代全部的旧贵族旧官员后代,然而计划执行得并不顺利,这么多年几代皇帝过去,不但未曾让官场变得更加清廉,反而是科举学子渐渐式微、察举势力经年累积,到如今,甚至形成了科举腐败、察举唯利的场面!
被这样的制度举进来的“麒麟儿”们,可想见大多都是什么货色。
[是啊,近些年来枭栩忙于政事,对于科举的把持不重,弄得哪怕是科举上来的真正的人才都越来越少,这可不行,朝堂里的酒囊饭袋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更多垃圾进来了!]
明年殿试,他要尽可能……不,是必须选出够多的好苗子来帮他做事!
……
朱雀街,宸都的商业主街,商铺林立、馆楼栉比,自官家纨绔的文画奇珍到平民百姓的茶米油盐,从松栎漠北的皮毛香料到林樟水乡的丝巾茶叶,至增添容色的胭脂水粉到护身健体的武器药材,这里无所不有,无所不卖。
不起眼的马车悠悠停到了朱雀街最大的鸿明酒楼前,楚含锋扶着戴了白纱笠帽的枭栩进了大堂,勤快的店小二立刻热情地迎了过来:“客官好!您二位是堂食还是雅间啊?”
“松竹间空着吗?”
“自然空着!”一听就是懂行的熟客,店小二的笑容愈发热切,朝后头高喊一声:“松竹间两位——”
随跑堂的上楼时,枭栩透过纱隐隐看见一群学士打扮的青衣男人说说笑笑进了酒楼,要了一个大些的雅间。
鸿明酒楼最大的牡丹间,就在松竹间的旁边。
包间落座,枭栩摘下斗笠放在桌上,随口道:“上两个招牌菜,不要味道太重的,再来一瓶青梅酒。”
楚含锋不赞同地皱眉,劝阻他:“主子,您现在的身体不宜饮酒。”
枭栩笑了笑,顺从应了,“那就不要酒了,上壶好茶吧。”
“好嘞,您慢坐稍等,菜马上就好!”在这里干活的小二自是十分有眼力见儿,见枭栩没有其他吩咐便自行关好门退出去了。
枭栩支着下巴看向伫立桌边的楚含锋,面对着自已人的枭丞相远不像在早朝上那般冷漠锋利,沉静温和的眉眼静静地瞧着你,不输任何人的好颜色便更加突出,简直能让人的心都漏跳一拍。
——至少被他这么瞧着的楚含锋是有点受不住了,抿唇开口:“主子?”
“含锋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出来吃?”枭栩一向很少在外吃饭,他又不必社交,况且他身份招摇,仇家太多,看不惯他的也比比皆是,在外总是容易出意外的。
“主子做事自有自已的道理,属下不会多嘴。”楚含锋知道这是侍卫的基本素养。
“不好奇?”
“主子不说,属下就不问。”
“你不问,如何知道我不会说?”
沉稳冷静的男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你呀……”枭栩摇了摇头,叹息,“哪里都好,就是太正经太固执,守规矩到不会变通人情了。”
“主子……”楚含锋无措不已,是他哪里做得不好让主子失望了吗?
“含锋。”他轻轻唤他,语调柔和,声音低缓,恍若四月的春风拂面而来,“你自我未进都时便陪在我身边,至今已有十年,我从未仅仅把你当做侍卫来看……”纤长白皙的指尖与侍卫布满茧子的手掌相触,不出意外地感觉到楚含锋蓦然僵直的身体,“我以为我们是家人。”
“我……”楚含锋看着枭栩俊逸清丽的面容,感受着手上温凉柔软的触感,心脏跳动加快,难言的悸动如野草一般疯狂生长,藤蔓似的缠绕包裹整个胸膛,遮盖了他的克制隐忍,让男人沉如墨渊的眼眸中迸射出炽热的痴恋。
楚含锋十年前遇到仍是少年的枭栩,两个人一起渡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期,楚含锋守着他、护着他、陪着他,看着那个少年一步步洗尽尘土铅华,风华绝代地登临无上权位,说心无妄念,说不曾喜欢,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对他的主子有非分之想,如砒霜作蜜般无可救药,如飞蛾扑火般甘之如饴。
但他不敢,不敢将这份星海深情宣之于口,诉诸于人,世俗的礼规、他人的成见、身份的差异、性别的束缚……诸多铁索紧紧缚着他的口舌,他害怕一切走上最糟糕的那条路,所以他将这份感情深深压抑下去,绝不肯让其露出丝毫马脚。
他本以为保持这样就很好,一直陪在枭栩身旁,看着他的主子光芒万丈,不越雷池半步。然而这一刻,枭栩一句话便让他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主子,把他当‘家人’?
是不是说,在枭栩心中,他楚含锋是比较重要的存在?
那……他是不是可以再多奢望一些,多贪求一点?
“含锋?”不知何时,枭栩已经放开了他,跑堂把茶菜上齐摆好,恭敬垂首:“您吃好喝好,有何吩咐再叫小的!”说完退了出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到底是朱雀街上最好的酒楼,哪怕是清淡素菜都做得色香俱佳,想来味道也会很不错,枭栩抬了下下巴示意,“一起吃吧。”
楚含锋本还犹豫,在枭栩的注视下最后还是不愿违逆主子,坐下来给枭栩布菜,见他吃得好,自已才塞了两口,菜肴味道极好,他却食不知味。
枭栩送入口一块豆腐,在脑海里轻轻地笑:‘真有意思啊。’
7478不解:[?]
‘他喜欢枭栩,看出来了吗?’
7478:[?????]
无缘无故突然去牵楚含锋的手当然不是他存心逗弄,而是一种试探,自来到这个世界他便发觉这位忠诚侍卫对枭栩的感情似有不对,如今算是确定猜想。
将诸多细节剖析于7478,迷迷糊糊的小系统终于相信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于是它好奇地问:[那宿主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枭栩用勺子搅着纯澈的汤水,送入口中漫开顶级的鲜美,虽说是鱼汤,却不见半分腥味,‘晾着咯。’
[不管了吗?]
‘那能怎么管呐?’枭栩在心里叹气,‘我是能跟他在一起,还是能戳破这件事把他送出枭府?且不论我喜不喜欢他吧,就以我现在这个破身体还有未来要做的那些事情,同楚含锋在一起就是对我和他两个人的不负责任……至于把他送出枭府,我刚才也说了,他是枭栩的家人,只要稍微有点良心都做不出这种事。’
‘装作不知,维持现状,保有情分,已经是现下能有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7478沉默,[人类的情感,真是复杂啊……]
‘是啊,’枭栩盯着碗里被他搅得波荡的汤汁,不太妙的记忆想要出头又被他狠狠压下去,‘是复杂又讨厌的东西呢。’
……
饭过半晌,枭栩已经吃得差不多,隔壁牡丹间的声音却是愈发吵闹,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这边来,楚含锋皱着眉放下筷子,想要起身去让旁边雅间里的人安静些,枭栩笑着阻止了他,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仔细听,有好戏看。
牡丹间内,一众青衣学士吃肉喝酒,举杯对词,好不快活,唯独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人沉默地坐在角落,用筷子扒拉着碗中的碎鱼肉,旁边白瓷杯中的清酒未曾动过一口。
耳边充斥着狗屁不通的打油诗词,偏生这群人还嚷得极为大声,仿佛坚信着凭自已的才华殿试头名可随随便便摘得,家世地位低的捧着高者的臭脚,一句音律不齐、全靠辞藻堆砌的诗都能被一堆人夸得天花乱坠,有人已经是喝得烂醉,抱着酒坛子满身的臭气,哪里像是文人骚客的酒楼聚会,分明是一堆纨绔的青楼胡闹,就差让几位身段风流的姑娘陪着了。
许忆安对此感到恶心。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尽管早知如今官场腐败,却也没想到连举荐都能草率到如此地步,看看这群人吧——他们会是未来百姓们的父母官,大璟国的决策者,可他们是如此的昏聩不堪、愚昧无能,连一篇考察国事的策论都作不出来,连地方普通百姓一年活着需花多少银两都不清楚。
他们知道什么呢?知道哪个青楼的花魁娘子最漂亮,知道哪家酒楼饭菜味道最好,知道哪座奇珍异宝阁上了新鲜玩意儿,知道哪里新开了家赌场……
——就是不知道自已是个什么东西!
许忆安放下筷子,站起身对着众人略略颔首,“忆安今日身体不适,先行离去了,各位吃好喝好。”说完了,少年人便打算往外走。
“慢着。”有人阻拦了他,许忆安顿住脚步,转过身朝出声那人看,那是礼司司呈的嫡长子徐观海,也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那个,毕竟六部司呈上头那两位至今还没有子嗣。
许忆安抿抿唇,心底暗道不妙,但也不得不回应对方,“徐公子…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