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国”
姜一在纸上写上这三个字,又画了个圈圈了起来。
白炽球泡昏黄的灯光下,几只早春的蚊虫嗡嗡的追光而来。
屋角的胖蜘蛛结了大网,耐心等着蚊虫上钩。
姜一关了灯,躺到床上睡了过去。
几天后的早上六点,姜一在承载器上定的闹钟把他叫醒,他穿上衣服,拿着炼钢厂分配的一个老式手电去开四角的铁门。
姜一困得眼睛上下眼皮打架,去开最后一处大门时,看到了一个蹲在角落乌漆麻黑的身影。
吓得姜一手电都快拿不稳了。
“什么人?”
姜一一声正气的质问,同时在心里默默背诵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诛邪退散,百鬼莫侵!
姜一跟黑影中间隔了三米远,随着质问,黑影慢慢抬起了头,手电光里,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女性面庞。
姜一认出来了,那是那天在食堂门口看到的,跟张安国聊天的女人。疑似是他的媳妇绣绣!
只是这晨光熹微的,她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呢?
姜一的手电朝下挪了挪,照在地板上。是人就好,是人他就不怕了。
“你是家属楼的住户吗?怎么不回家?”
姜一上前开了铁门,让开位置。
“你不回家吗?同志。”
“我是……张安国家的……不,我是陈绣绣。”
陈绣绣坐在大铁门前的石阶上,虽然是春末了,但在兴隆市气温并不是很高。起码姜一出来时,身上穿着秋衣,马甲,常服外套。
“陈同志,有什么我能帮你吗?”
“有烟吗?”陈绣绣哑着嗓子开口。
姜一从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烟,但是却没有打火机。
这根烟还是跟着姜红兵去炼钢厂,办公室一个男同志给的,他接了过来顺手放在口袋里到现在。
陈绣绣接过了烟叼在嘴里,从自已外套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抖着手划了两三次,都没有点燃。
她的眼泪无声的流着,颤抖的手不知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心里冷。
姜一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女性,如此的,如此的,让他难以描述。
陈绣在姜一眼里,自然是漂亮的。
她穿着红色掐腰裙子,黑色丝袜,黑色皮鞋。大约二十六七岁,一头短发柔顺的垂在耳边。眼睛红肿,粉薄的脸上水灵灵像是浸润的雨花石。就连那一点鼻梁上的雀斑,并不算挺翘的鼻子,一切都刚好在这张脸上,塑造出了陈绣绣。
她并不是时下人们喜欢的女性形象。人们偏爱明媚大气的端正女性,穿衣宽松,勤快持家。陈绣绣更像是二十世纪的女性,有自已的审美与迷茫。
是的,迷茫。姜一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迷茫。
姜一的瞌睡已经走了,现在回去躺着也睡不着,他索性也学着陈绣绣的动作,蹲坐在她旁边。
姜一放下手电,手电晃了两圈,一束光线直直的照射着前方。
他从陈绣绣手里接过火柴,利落的点燃,又习惯性的伸手遮挡着风,递到陈绣绣面前。
倘若这是电影里的一帧画面,应该是极美的。
雾色朦胧里,漂亮的男人头发在脑后胡乱束着。他伸出手护着一点火光递给女人。
小小的火光照亮了女人尖尖的下半张脸。
女人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光明里。
她倾向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凑到火光前。
劣质香烟的味道很呛鼻,陈绣绣咳嗽两声,两根细细的手指夹着香烟,朝着空气中吐出一团烟圈。
“我想离婚。”
姜一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他坐在陈绣绣旁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时,陈绣绣率先丢下一句炸弹。
“离婚,你想好了吗?”姜一知道,陈绣绣现在需要的不是人生导师,而是一个沉默的树洞。
“对啊,离婚,结束这名不副实的六年。”陈绣绣又吸了一口烟,开始讲述。
陈绣绣母亲去世很早,她的父亲生怕后妈苛待了她,所以一直单身将她抚养长大。
小时候的陈绣绣是顽劣的,因为她知道,无论她闯了什么祸,只要回家哭一哭,爸爸永远可以给她摆平。
爸爸能帮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直到陈绣绣二十岁时,她遇到了分配来炼钢厂实习的张安国。
张安国太不一样了,他不会跟其他男人一样大夏天光着膀子在楼底下乘凉聊天,他也不会追着女生嬉皮笑脸的约着去公园。
他的衣服扣子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头发是规矩的三七分,脸上胡子干干净净。
他走路时不紧不慢,听同事说话时也会微微侧过头聆听,不会抢着表达观点。
总之,随着观察的越多,陈绣绣的目光越来越无法挪开。
她开始追求张安国。因为自已的爸爸是张安国的上司和师父,所以陈绣绣有很多机会看到张安国。
对于她的示好,张安国不接受也不拒绝。
陈绣绣感到挫败,她觉得自已非得嫁给张安国不可。
于是像小时候一样,她哭着在爸爸面前闹。
爸爸叹息着再一次纵容了她。
新婚之夜,张安国坐在椅子上坐了一夜。他也在用行动表明,他拒绝这样一个妻子。
陈绣绣擦干眼泪,只要结婚了,就是她的人了,未来还长着呢。她不信自已感动不了一个张安国。
她温柔小意,她百般讨好,她学着看张安国喜欢的书籍,她学化妆打扮,她学跳舞,她学抽烟喝酒,她甚至故意跟别的男人出去约会。对于张安国来说,都形同虚设。
事实证明,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你付出再多,对于别人也都是困扰和小丑一样。
陈绣绣甚至怀疑张安国对好兄弟赵勇民都比对自已笑容多。
特别是唯一的靠山爸爸去世后,陈绣绣被迫独立。
她衣食无忧,可她内心的寂寞困苦,无人可诉说。
家属楼是个“口”,陈绣绣就是那“口中人”,困在这里,也困在这段自已求来的婚姻里。
办公室里唯一知道她真实情况的大姐劝她忍一忍,男人都是这样,等老了身边的人不也还只有你吗?
可是陈绣绣多少次夜晚失眠时想着:凭什么呢?我才二十七,我就要这样为一段一眼看到头的婚姻,继续耗光剩下的岁月吗?
童年时的叛逆在二十年后返场上演。
她不愿意继续做这囚笼里的蝴蝶。
陈绣绣走了,留在原地的姜一像是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完了一场电影。
地板上只有一根被踩灭的烟头。
姜一弯下腰捡起了手电筒,推下开关按钮,关闭了这一束光亮。
因为天已经亮了,将有更多光明洒满人间,人人都会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