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寅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显得十分惺忪平常,就像是出门去见一个老朋友,让郭晴顺道陪他去一样轻巧。
直到这会,郭晴从郭寅的话里听到了“香烛”二字,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亲生母亲并不是住在少陵原,而是埋在了少陵原。
郭晴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一不小心还碰倒了手边的酒杯,杯中酒一滴一滴地敲打着地面,郭晴眼中的泪水,也一滴滴落在了她的衣裙上。
“你出生后不久她就死了,逝者已矣,你也没必要太过伤心,去她坟前上炷清香也足够了。”
说完,郭寅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独留郭晴一人,对着满桌子酒菜默默流泪。
一世为人,本就会有无尽的遗憾,郭晴比不得唐十鸢,有重活一次的可能,她这辈子所渴求的东西,终是一场空。
唐十鸢从未想过要伤害郭晴,她的悲剧是郭寅一手造成的,就算唐十鸢没有对郭母出手,郭晴也会成为郭家依附于大虞皇室的工具,落得像她娘一样的结局。
郭家这场热闹,唐十鸢没法亲眼见到,但她手里有关郭家的消息,一直没有断过。
“郭旸终于回京了……”
少了郭旸,安阳公主魏姒又躲在宫里,唐十鸢想要从他们身上知道点什么,也无从下手。
这下可算好了,魏姒为了在背后替宋王圈钱,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有了郭旸的加入,他们与背后那人,在不经意间联手布下的死局,即将成形。
“丫头,今日可有空陪老头子我喝上一杯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唐十鸢在屋内,就听到了姜望那股中气十足的呼喊声。
唐十鸢忙将乔大送来的信藏好,上下打量了一番着装,确认并无不妥之处后,方才走出了院门。
“姜老只要把酒管够,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姜望听罢,终于露出了这几日以来难得的笑容,他提着酒走到唐十鸢院里的石桌边上径直坐了下来。
“还是你这儿好啊,我那儿还是太冷清了些。”
目之所及,飞鸢庄内人人手里都有活,落英和折梅正忙着将乔大今早送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其余人也都分头忙着庄里庄外的事。
若不是姜望来了,唐十鸢还准备出门看看地里刚刚播下的麦种。
“姜老要是觉得在家闷得慌,我这儿您随时都可以来。”
唐十鸢今日穿了一身橙红色,石桌边上那棵石榴树也开满了花,与她那一身衣裙颇有相得益彰的味道。
“有你这句话,老头子我就不客气了。来!这是城里的新丰酒,我那的果酒喝完了,咱们先拿这个将就喝着。”
新丰酒价值不菲,看来农家也并非如外人眼中那般,只知道一头扎进地里,埋头苦干。
单单有酒可不行,唐十鸢拿出了前几日秦东他们上后山猎的野味,正好用来佐酒。
姜望身为农家之首,年轻时足迹几乎遍布大虞,他的见识实非一般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可比。
飞鸢庄里那几个看家护院的人,单拎出哪一个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姜望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些人绝非凡夫俗子,身上隐约还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想到唐十鸢的身份,姜望也就当作没看见,与他结交的是唐十鸢这个人,他并不想探听对方身上藏着的秘密。
“你这野味腌得不错,越嚼越香,比这酒还要好!”
“这还是家父原来在外行军打仗时,他帐下的火头军研制出来的方法,我也是有样学样,做得远不如他们……”
唐十鸢说的这支火头军,随着唐履先父子被贬辽东,早已归到了薛茂的麾下。
姜望见自已不小心勾起了唐十鸢心里的伤心事,忙说道他今日一早便入了京,将上回递到户部的文书给要了回来。
“我想过了,改稻为桑这事我最好还是用农家的方法去解决,朝廷的水可比你这池塘的水要深多了,老头子只是一个种地的,这一不小心摔进去,再沾一身泥上来,单是想想就觉得不值当。”
听罢,唐十鸢只是在一旁给姜望斟酒,看破并不说破,她心想,极有可能是那前世梦境奏效了,这才让姜望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只要姜望不带着整个农家与魏姒对着干,接下来,姜望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姜老不必担心,此事朝廷迟早会有所警觉,你此刻避开了也好,不然我该替您担心了,毕竟朝廷里那些人正愁抓不到一个罪魁祸首,你可不就是现成的?”
姜望一听,唐十鸢这话说的,几乎与他梦境开始之时一模一样,这下他真的不得不佩服起唐十鸢来,这丫头的所思所想,确实要比常人考虑得更为周全妥当。
姜望若是知道,他梦境中发生的一切,皆是唐十鸢前世所经历的过往,不知是否会收回对唐十鸢的这一番评价。
“墨家巨子此前曾同我提起过你的父亲,他总说唐履先那人固执得很,还说有一次,墨家给你父亲准备的军械,很明显已经跟不上前线的损耗了,他力劝你父亲即刻退兵,转攻为守,可你父亲依然攻势不减,身先士卒,最终敌军大败。”
姜望没有见过唐履先,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试图从唐十鸢的身上寻找他的影子。
“那时,我一听完就指着墨羲的鼻子说,‘你不也一样,还是在累死累活地给人家干个不停’。比起他们俩,老头子我和你这丫头都是幸运的,因为我们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有回头的机会……”
唐十鸢知道,姜望这话指的是她与郭旸和离一事,也是在说,他从户部那里撤回了文书,想要保全农家一事。
农家若是想要凭借自身的力量,阻止魏姒的计划,很显然与蚍蜉撼树无异。
不过姜望改变主意,对农家来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减小了提前暴露在魏姒眼前的风险,让她一时之间找不到替死鬼。
一老一少,就这样在盛开的石榴树下足足对饮了大半日,从天文说到地理,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丫头,老头子我有一个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