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侧门,裴晏川只一眼就从车辙深浅看出马车中不止一人,更从拉车汉子手掌老茧位置,觉察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惯使刀枪的山匪——
马车放行,他是故意的。
山匪盘踞西山多年,劫掠货物,抢夺钱财,不仅南州百姓,往来商队亦深受其害,州府几次派兵围剿,均未根除。
只因山中地势复杂,千峰百嶂,他们藏匿其中,狡兔三窟,始终无法清剿。
据他打探到的消息,山匪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分帮,又以“天地人”分堂会。五帮三会各有据点,分布在崇山峻岭间。
先不说各据点位置隐蔽,难以探寻,即便是找到一处围剿,但帮会间早已互相通传了消息,打草惊蛇,遁入密林无踪。
斩草除根,裴晏川需要一个能配合他里应外合的人,潜伏在寨子里……
姜晚是个好人选。
南州人,背景清白,又是无意间与山匪有冲突,且机敏伶俐,擅易容……这副容貌可保她在寨中平安。
所以,他等在北侧门,并非是为了救人,而是要亲眼确认姜晚被带走。
要求回话,是要确保姜晚活着被带走。
可他怎么想的,姜晚并不关心。
她心情不爽,抬抬眼皮表示懒得搭理。
裴晏川出身高门,见惯对他俯首奉承的,还是头一次被无视的这么彻底,却也不恼,沉声解释并非见死不救,“请姜姑娘听我一言。”
姜晚调整个舒服的坐姿,“一言两言的先放放,我还不知大人怎么称呼,又是哪里人士?”
关于这昏官的来处,她大概能猜出一二。
南州城里,汇聚八方来客,口音尽不相同,姜晚听得他几次说话,尽是字正腔圆的京腔——
该是京官吧?
“骁骑卫百户,裴晏川,京城人士。”
姜晚的猜想被证实了。
虽然对这官职品阶高低并不清楚,但她知道官和官不一样,尤其是京城的官和州县的官,莫说品阶高低,光一样——
但凡京官,哪个身后没有通天门路和背景的?
又听他继续道,“北侧门未及时搭救,是存了跟踪马车找到贼营的私心,还请姑娘见谅。”
身形修长挺拔,眉宇间尽显清隽温润的君子之姿,谦和儒雅。
姜晚起身福了一礼,说此前不知裴大人身份,言语多有冒犯,顿了顿,又道,“既已找到这贼窝,裴大人漏夜前来,一定是为了救我脱离险境吧?”
“毕竟。”
姜晚抬眸,清亮的眼睛直视他,“我只是南州百姓,弱质女子,与这匪患贼人没得半分干系,平白搅合进来,实是无辜极了。”
说完还眨眨眼,一脸委屈。
西山的匪患并非因她而起,不是受她指使去劫掠商队财物,所得银钱亦未进了她的口袋……这剿匪之事,又与她一个小小女子有什么关系呢?
裴晏川颔首,“姜姑娘所言极是。”
接着话头一转,“可事到如今,即便本官今日在北侧门救下你,山匪亦会寻你家人泄愤,既已无退路,还不如帮我个忙……”
姜晚低下头,抿了抿唇,“裴大人是想让我在这贼窝里,给你做内应,帮你剿匪?”
裴晏川颔首,“是。”
他以为,姜晚会断然拒绝,或是哭闹,或是愤怒被拉下水,总归要花些功夫才能应允,却不想对方神色平静地点点头,低声哦了一声,倒叫他不知如何应对……
裴晏川在军营里长大,周围尽是些直言快语的汉子,未曾与女子交往过多,想不通她为何这般反应。
但无论怎么想,到底是他拜托她做事,总该有所表示才对,于是拱手道,“匪患猖獗,如悬在头上一柄利剑,一日不除,百姓难安,裴某在此谢过姑娘大义……”
却见少女抬起右手,做了个“停”的动作,上下眼皮一搭,黑亮的眸子直直对上他的,“助你剿匪,便是助你建功,那我能得到什么?”
裴晏川眉头一皱。
他自幼习武,被教导尽是为国尽忠,为民尽节,从未想过所作所为该获得什么。若所为尽是为了名利,乃君子之耻也。
姜晚见他如此,轻蔑一笑,“我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却也知晓,知与之为取,方是正理,大人是朝廷命官,剿匪是分内之事,我却不是……要我豁出性命助你,难道不该讨些好处?”
开玩笑。
南州城行商中打听打听,谁人不知道她姜二的生意手段。
四岁拨弄算盘,七岁就能熟练用南州码子记账理财,常常是左手拨算珠,右手记花码,左右开弓,账目分文不错,待九岁时便可查姜记商行的账了,那些个从业几十年的老掌柜的假账,但凡过了她的眼,就别想瞒天过海,吞了多少,就得加了倍吐出来……
这是父亲能留得她年十七未嫁的根由,却也是嫡母瞧她越来越不顺眼的原因。
不管怎样,姜晚的人生第一信条就是:谁也别想占她的便宜,半点儿都不行!
最后。
两人商定,她助他剿匪,他就应承她三件事。
姜晚弯唇,“这三件事里,可是不包含赏银的喔裴大人。”
她留在这贼窝里替他卖命,是浪费了在园林卖茶汤的大好时光,自然得要些银子填平损失!
裴晏川对金银一物并不放在心上,认为以此为报是最轻易之事,于是应允得很痛快,“不过……”
他话头一转,“据我所知,你并未在衙门登记造册,哪里得来入园行商的牌子?”
算起来,他倒是应该先治她个无牌经营的罪责才对。
姜晚清了清嗓子,不打算细说此事,快速转移了话题,“裴大人还是尽快说说,需要我做些什么吧。”
几次接触下来,裴晏川看出姜晚是个记仇的,把她得罪狠了并非明智之举,于是从善如流的将计划和盘托出,“姑娘的理账之才,我有所耳闻,果然取代梁伯了的账房之职。”
得了夸赞,姜晚心情不错,大咧咧道哪里哪里,却忽然觉察到了异样,一双黑溜溜的杏眼转了两转,尽是疑惑。
这账房老头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裴晏川直言,“梁伯的账簿,在我手里。”
事实上,他不仅盗了账簿,更在梁伯进山路上设置不少阻碍,才让梁伯慌了阵脚,报账时出了不少纰漏,被姜晚轻易揪住。
这回轮到姜晚愣住了。
没想到,在这般磊落无尘,俊秀文雅的皮相下,藏着如此……
如此的……
算计心眼儿。
裴晏川不以为意,神色平静,带着一如既往的矜贵和冷然,“兵者,诡道而行,以制其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