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深处,狭窄小径蜿蜒而上,尽头豁然开朗,两丈宽的木门后,便是山匪大寨。
山寨外墙由粗壮原木紧密排列而成,内外两侧尽用绳索捆绑,排列得极为整齐贴合,中间固定木板,几步立一人,放哨使用,东南西北四方各一高大哨塔,上挂旗帜,随风猎猎作响。
房屋以木石所建,大多低矮,外墙布满斑驳苔藓,只有位于中央一处房屋最为高大,两扇黑漆木门上方,黑色牌匾上书“聚义堂”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正是一众山匪议事之地。
堂内高梁大柱,十分敞亮,主位后侧墙壁挂着一个巨大的“火”字红色木牌,再上方是一块牌匾,上“侠肝义胆”四字饰以金漆,映着门外照进来的阳光,明光铮亮。两侧紧靠墙壁的兵器架上,插满各式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俱是开过刃的,寒芒森森。
此时主位上端坐着一名四十上下的汉子,应该就是山匪所说的“大当家的”了,皮肤黝黑,粗眉下一双丹凤眼闪着精光,似是在处理些事情,见姜晚小鸡仔一样被拎进来,未放在心上,一个眼神示下,便有人上前将她捆在左侧的大柱上。
姜晚的位置,虽然偏僻,好在面前并无遮挡,正好能将整个大堂看个清楚。
只见山匪头子左右下首,各坐了八名山匪,而堂下则跪了三人,俱是低头含胸,抖如筛糠,口中喃喃求饶。
那山匪头子的声量不算高,却极有威势,“虽是绿林中人,但立身处世,必得有规矩,否则跟那些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
话音一落,坐于两侧的山匪齐声呐喊:“忠义铁律,不容违逆!”
山匪头子一抬手,呐喊声骤停,便听他继续道,“这回,牛勇几个,是犯了贪念,私吞了下边的孝敬,此事若不惩处,没法服众。”
跪在地上的三人一听,连连磕头求饶,却还是被拖了下去。
惨厉的哀嚎听在姜晚耳朵里,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这群山匪对自已人都这么残忍,对她一个外人,会手软吗?
瑟瑟发抖间,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怀抱算盘走进厅内,先是规矩地向主位之人行礼后,掏出算盘,拨弄算珠报账,虽是上了年岁,但头脑灵活,一笔笔账俱是清晰……
可他的话却让姜晚愈加心凉——
山匪留她在这,一不避讳处置帮众,二不介意她听得帮内账目,难道是不把她当外人吗?
当然不可能!
这是摆明了,她没机会把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说出去啊!
会怎么处置她呢……
乱刀砍死?
淹死?
扔下悬崖摔死?
……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姜晚这才发现自已已被从柱子上放下来,堂内一众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山匪头子居高临下睨她,“就因为这么个黄毛丫头,折损几十个兄弟?”
早先扮作车夫,名为赵五的山匪紧忙跪下,狠狠磕两个响头,“大当家的有所不知,南麓府不知从何处请来了帮手,身手了得!若非如此,俺们哪会吃那么大的亏……”
那山匪头子似是懒得听他说这些,随便挥了挥手,“赵五去领二十板子的罚,这丫头——”
姜晚一颗心瞬时提到嗓子眼,在如雷的心跳中,她听到了对自已的判决:
“血祭了吧,以慰诸兄弟的在天之灵。”
语气轻飘飘的,好似她是祭祀所宰杀的猪羊牛马,又好像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命贱如纸,死无足惜……由不得她细想,立刻就有两人上来,一左一右拎着胳膊,将她架起来向外拖行。
姜晚知道,如果被拖出这间大屋,她就再无生还可能了。
她狠狠歪头,咬了其中一人的腕子,趁那人吃痛松手时,猛地挣脱另一人的钳制,上前一步,对山匪头子盈盈一拜,声音洪亮,“早听闻西山一群忠义之士,却始终没机会拜会,今日一见,大当家的和各位英豪果然俱是人中龙凤,小女子佩服!”
她话音一转,“却没想到都是些好糊弄的……”
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山匪已气急败坏冲上来,一脚踹在腿窝上,姜晚不自觉跌坐在地上,疼得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后再次被架起,只是这次,那两人手上用了劲儿,她惨叫出声。
却听一道男声幽幽传来,“放开她。”
山匪头子眯眼睨着跌在地上的姜晚,继续道,“把话说完。”
姜晚揉着腿,一指那报过账目,正悠闲饮茶的老头,“这账房先生报的账目,错漏百出,你们竟半点儿不知?”
此话一出,那老头立时瞪圆了眼,对着姜晚骂开,“乳臭未干的贱蹄子!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老朽拨算盘珠子的时,你还在娘胎里喝粪水子呢!”
光是骂还不解气,举起手里的茶盏便向她砸过来,姜晚侧身避开,但滚烫的茶水还是洒了满身,她疼得吸气,却半点儿不退,即便老头抄起算盘要砸,亦是毫不胆怯,提高嗓门喊道,“欺负弱质女流,就是绿林义士所为吗!”
果然,山匪头子开口唤那老头住手,向姜晚道,“你且说说,梁伯的账哪里有纰漏。”
姜晚知道,这是她能争取到,能活命的唯一机会了。深吸一口气,“这账房错处有三。其一,去年秋冬多雨,米粮多败坏田中,府衙特颁减粮税法,从一石一贯钱,减至一石八百文,折合每斤米粮六文,在他报账中,本该报作四百一十六两的五百二十石米粮,竟报作五百四十两,多出一百二十四两!”
老头骂说她血口喷人,又急道,“你懂什么,那送货的车马力工,难道无须银钱的吗!?”
姜晚半丝不慌,笑道:“这种说辞若是放在物价横飞的京城或人烟稀少的西域,倒是能说通,但这是南州,却不缺的就是人力脚夫!各大米行早有约定,超过十石的米粮无须车马费!更有专门运粮进仓,哪里需要另付银子?!”
老头面皮发白。
说来也巧,姜晚几日前刚查过家里米铺的账目,对减粮税法摸得门清,加上她脑子灵光,自小混迹街面店铺,拨算盘看账本俱是手到拈来,但凡过了她耳朵的账目,绝无作假可能——
这本事,姜家诸多掌柜们,都是领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