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川其人,似乎极好相处。
大多时候,他都是一副温和平静的模样,仿佛蓬莱仙山中修炼的谪仙,又似隐在崇山峻岭间的浮云,只能远远仰望,半点触碰不到。
并非裴晏川没有脾气,不过有时是认为不必放在心上,更多时是不屑,却不代表他能漠视有人因自已,被子虚乌有的流言中伤。
躲在屏风后头,偷看心上人的张小姐敏锐发现,裴大人脸上的温和消失,取而代之是俊雅的脸上笼了寒霜,冷冰冰的眸子里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愠怒,上位者的矜贵和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眼见父亲双膝跪地,连番认下不察之错时,那一袭湛蓝锦袍的高大男子若有似无的,淡淡的,向她所在之处瞥来一眼。
只一眼,便让张小姐遍体生寒,在微微颤抖中,她听见那人说此次要在南州多待些时日,不希望再听见这等荒唐之言。
张知州点头如捣蒜,连连表示自已会为姜晚正名,绝不会再由人污蔑。
裴晏川拂袖而去,张知州和女儿几乎同时瘫坐在地,却是心思各异……
裴晏川没有坐上张府的马车,而是在水乡夜色中迈开长腿,决定走回官衙,连营跟在他身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憋不住心头的话儿,小心翼翼问道:
“二爷,虽然姜晚她生得花容月貌,但与您却是不相配的……”
并非连营势利眼,瞧不上姜晚的出身,实在两人相距太大。
主子爷是京城一等侯府的世子,圣上跟前的红人,何其尊贵,如何与一南麓府下州县的小商户庶女相配?
便是想想,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莫说八竿子,就连八十、八百个竿子,那也绝对打不着!
他眼见主子爷几次三番对姜家丫头特别对待,心里便始终悬着这事,生怕谪仙似的裴二爷动了凡心啊!
裴晏川停住脚步,冷淡的扫了他一眼,“你席间并未饮酒,如何说这等疯话?”
竟编排起自已的主子来了。
一颗赤诚忠心向主的连营有些委屈,觉得自已是冒死直谏却被训斥,臊眉耷眼的单膝跪地请罪,小声嘀咕着,“咱们也是为了主子爷您好,夫人一直张罗着给您定亲,早看上宁远伯府的千金,就等您回京相见,若是您跟姜丫头有些什么,夫人便是第一个不答应……”
饶是连营小声咕哝,却也逃不过裴晏川的耳朵。
母亲要为他定亲的事,他并非不知。
四月中旬,是太后六十大寿,圣上特地将云游四方的普渡寺主持皆空大师接回京城,为太后娘娘祈福诵经,又宫里宫外连着大贺三日,母亲便有心趁此机会让他和那位盛姑娘见一面,书信一封接着一封的催,可他正忙于剿匪,无暇顾及。
但若因此说他跟姜晚有私,着实荒唐了些。
他不好女色,也并不会因姜晚颜色好就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在裴晏川心里,娶妻结婚不过是为了家族壮大,子嗣延绵,母亲给他选的妻子定是名门之后,只要她性情柔顺,端雅良善,能操持家务,孝敬父母,即便两人相对无言,也能平稳度日,终老一生。
而姜晚……
他脑中恍然记起她一手攀住马车,回身用糖罐子砸人的模样,又想起她无论落得何处境地,总想着金银俗物……这小女子太横,又爱财刁钻,在夫妻相处之道上,怕是不会如他所想那般相敬如宾,和睦共处。
裴晏川无奈摇头,自已真是被绕进去了,竟随连营一道乱想,却也知道某人是犟驴性子,若自已此时不解释一二,连营怕是要夜夜难安,于是开口说只把姜晚看做大晋子民,南州百姓,并无他想。
“她曾助我剿匪,便是同袍战友,且她在家中受生父嫡母百般刁难,生母又突然病倒,帮衬一二有何不可?”裴晏川神色淡然,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平静。
春末的南州,夜间最是舒适,褪去白日的湿热,晚风拂过送来袅袅花香,沁人心脾。
在张知州亲自率人将那散播谣言的王婆子抓进官衙时,张小姐的车驾停在姜家门前,片刻后,她走进西小院,见到许久未见的姜晚。
张小姐多年受过的教育不允许她为了一个男人看轻自已,更不允许她为了一个男人伤害无辜的姜晚……自从裴晏川口中知晓,姜晚并非行事不端的轻浮之人,张小姐十分愧疚。
“姜姐姐,此前是我心中不堪,由着那起子污糟话蒙了心,将姐姐置于不堪境地,今日特地来认错。”说完,张小姐郑重行了一礼,满面愧色。
姜晚没想到,这位知州府上的嫡小姐有如此磊落胸襟,竟亲自登门致歉,敬佩之余当然不会端着,两人迅速重归于好。
之后的日子里,姜晚更加忙碌,不仅要照顾于氏,要到官衙点卯替裴晏川收集南州城旧日琐事,还要应张小姐的约吃茶叙话。
与此同时,张知州也是没闲着,王婆子的案子由他亲自坐堂过审。
知州审案子,下官如何能不闻不问?因此杜守备等一干官员齐刷刷坐于下首,阵容可谓豪华。
很快,王婆子就连哭带嚎的,把姜双琳买通自已造谣的实情吐个一清二楚,“大人啊,奴家也是依那姜家大姑娘的要求传话,实在不是有意编排官员啊!”
“就算给奴家一百个胆子,奴家也是不敢啊!”
被带到堂上的姜双琳抖如筛糠,抬眸见未来的公公杜守备正虎目瞪着自已,不等说话泪水先流出来,心下却明白:无论如何都不能招认,否则嫁进杜家无望!
于是一口咬定,是王婆子胡乱攀扯,自已绝无授意!
连着折腾几日,不仅姜双琳和王婆子都形容憔悴,就连张知州都瘦了一大圈,最后拜在裴晏川脚边,说自已已是审了个明明白白,请裴大人给个章程,是流放还是入狱?
裴晏川双手负于身后,面上依旧沉稳淡然,“自是依律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