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审讯庞弩的事,裴晏川也认为很有必要。
这个盘踞西山多年,狡诈多端的山匪头子身上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比如匪徒间互传消息的暗语,使用刀具的制式,五帮三会的内部架构……包括这个大寨的建筑格局,和取猴骨做手环的风俗,都并不寻常。
甚至可以说在大晋境内绝无仅有的。
或许旁人没有觉察,但裴晏川少时在军营时,曾听三舅舅讲述过很多外族的风俗,其中就有一个与此相似的……
但此时证据并不明朗,不可轻易判断,还需进一步审讯后才知。
因此在发现庞弩已经丧命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无语。
死因并非姜晚的刀,也不是裴晏川射出的利箭,而是在倒下时当阳穴正撞在地上一块小石头上,整个石块几乎陷了进去……
那乳白色的石块,光滑细腻,有被打磨过的痕迹,隐约还能看见一个黑色小孔——
分明是一颗从手环上掉落的猴骨。
裴晏川见姜晚满身油污,且脸上的易容不在,于是开口让她回房间洗漱整理一下,“待会我送你回城。”
姜晚从善如流。
待她重新涂过草药汁子,与裴晏川一道向山寨门口离开时,裙角突然被一只干枯的手攥住。
那几个被拐女子跪拜在地上,哭得妆容零落,顺着泪滴淌了满脸,形状狼狈极了,她们一边磕头,一边哭求姜晚带她们离开:
“姜姑娘,您是活菩萨,带我们一起离开吧!”
“给他们透露消息是我们不对,可是……可是你这不安然无恙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们吧!”
“姜姑娘,我们都是苦命人,你难道忍心看我流离失所……”
“姜姑娘……”
“……”
姜晚瞧着七嘴八舌跪了一地的人,挑了挑眉梢,摆出一副笑脸,“都说的是什么话儿,虽然你们出卖我,害我差点被火烧死,险些被毁了清白,还害得州府官兵这么多日的部署险些落空……”
众女子闻言,俱是脸上发烧,低下头。
姜晚笑意不减,“但我怎么会不管你们呢?眼下山匪都被剿灭了,衙门自然会给你们做主,我只是一介草民,实在做不得这么大的主。”
说完果断抽回裙摆,转身离开。
她从来不是什么善心的女菩萨,更没那么大能耐救助几个白眼狼,左右四处都是官差,只要证实她们俱是身家清白的百姓,就不会刁难。
又走了几步,她忽地想起一件事,“裴大人,山匪猎了不少的动物,若它们还活着,还请您做主放生吧。”
它们本属于山林旷野,不该被囚禁笼中,更不该因个人私欲受到伤害。
回城路上,姜晚始终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一时却又没有头绪,有些恹恹。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见坐在对面的裴晏川阖目养神,剑眉入鬓,高鼻深目的俊雅清隽脸上一派安然。
这人长得还真好看。
忽见他薄唇微启,“回城的路还长,不如小憩片刻。”
说完睁开眼睛,一双沉静的眸子淡然看她,虽并无波澜,却还是让偷看被抓包的姜晚脸颊滚烫,眼珠飞快转向车窗外,清了清嗓子,
“裴大人说的是。”
心下却腹诽,这人明明闭着眼睛,是咋知道自已看她的呢?
却不知裴晏川自幼习武,五感俱优于常人,察觉她的注视易如反掌。
裴晏川再次闭目养神,唇角却因某人落荒而逃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深夜的密林一片静谧,偶尔响起几声鸟啼,婉转悠扬,裴晏川没来由想起,在西山园林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日他见时辰还早,在官道上太过突兀,于是扮作游人在西山园林中漫步,不知不觉随人群走到春池边,正见到前方人群聚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茶汤摊子。
“一碗茶汤竟要四十文?!”年轻的公子哥不满嚷嚷着,“你怎么不去抢!”
他的话音才落,四周亦有人附和,纷纷说茶汤价钱太贵。
“客官莫急,且听我一言。”少女一袭洗得发白的棉布旧衫,袖口挽起,露出纤细腕子,虽容貌无盐但嗓音动听,“茶汤价钱虽是高了些,却有道理,您瞧瞧,这茶汤清亮,清香扑鼻,乃是精心采摘的春茶,又用纯净甘甜的山泉水烹制,别处可寻不到!”
“再说,这踏春游园,讲的便是意境,多花些许银钱,在这西山园林中赏春品茶,那您品的就不是茶,是舌尖上的春意啊!”
说着她端起一碗茶汤,端到年轻公子哥身边的女伴面前,笑说那十五、二十文的茶汤,是吵闹的杂市上才有,“难道要姑娘穿着这身锦衣阁最新裁制的缠花枝儿百褶裙,去那种地方挤来挤去吗。”
说完还小声夸赞了句衣裙漂亮,“姑娘真有品味,锦衣阁的春款里,这件最是漂亮!”
一番话说得女伴心花怒放,不等年轻公子哥说话,已先一步掏银子放在茶摊上,瞪了身边人一眼,“铁公鸡!”
拨开人群便走。
年轻公子哥再不顾上别的,紧忙抬脚跟上去,嘴里一个劲地哄劝个不停……之后,再无人质疑茶汤价贵。
裴晏川将一切看在眼里,只觉茶汤摊前忙碌的纤细身影,实是……
油滑得很。
没想到,很快又在戏台子处瞧见了她。
少女却换了一身极艳俗的装扮,一改圆滑市侩的小商人模样,先是刁钻的叱骂奴才,又一脸贪财谄媚地跟一群女眷凑热闹……直到身边人议论,他才知那桌上是齐府的女眷。
而她是要嫁进齐家的第九位姨娘。
当时裴晏川以为,她是个爱慕钱财甘愿为妾,却不小心弄巧成拙的蠢货,可现在他确信,姜晚并非甘愿嫁进齐家。
睁眼,见月光顺着窗帘缝隙照在那张清瘦的小脸,裴晏川暗忖一会儿该去寻张知州一趟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