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过后,裴晏川再次开了口,“贼首狡诈,不可轻视,你深入贼窝须得自保,有事向我报信便可,不要以身犯险。”
见姜晚垂眸不语,他微微皱眉,继续道,“昨日,寨内运来一批米粮,可知是从何处而来?”
幸好他留了暗哨,才没错过这一举动,可山匪狡诈,未留下半丝线索,他无从得知米粮来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为其押送……
白白浪费了一次摸清山匪钱粮往来的大好机会。
他今日来,本是带着些怒气的,不过是看她狼狈憔悴的份上,才始终克制着不悦。
此时见她油盐不进,裴晏川眉宇间笼上一层愠色,不想再浪费时间,但语气依旧平和,“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吧,我明日再来。”
他刚转了身,却被姜晚叫住,“郑记米铺。”
她吸了吸鼻子,把自已近两日与郑记米铺走账的事告诉他,“我查过往年的账目,米粮的账款大多是与郑记往来的。”
“郑记米铺的东家很少露面,无人知其身份,大事小事都掌柜的出面。那掌柜家住西条街,常出没赌坊酒肆,大人可派人前往探寻。”
她在打理自家铺子时,难免与其他同行打些交道,一来二去的,对城内各商铺的经营了解颇多,略想了想,就把郑记米铺东家和掌柜的讯息,还有其他鲜为人知的小道消息,一并告诉了裴晏川。
裴晏川颔首,逐一记下。
末了,姜晚抬起头,目光无半丝颓然和失落,“裴大人放心,我做生意从来诚信经营,既是与你谈妥了价码,一定说到做到,此前未能及时传递情报,是我之失,下不为例!”
这下轮到裴晏川愕然了——
生意?
他心中剿匪安民的宏愿,于她而言只是一桩交易?顿感哭笑不得,“你倒是……什么生意都敢做。”
姜晚揉着酸胀的眼角,扯出一抹狼狈的笑,“生计所迫嘛。”
这些日子,她细细琢磨过……
即便裴晏川在北侧门将她救下来,依着山匪锱铢必较的气量,她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防住一时,防不住一世,还不如答应助姓裴的剿灭了匪患,自已还能得些实惠。
起初她想蒙混过关,在这贼窝里苟住,自保平安便是。可今日之事让她再不敢儿戏,或许一着不慎,她这条小命儿就交代在这了!
而且,姜晚十分不高兴有人算计自已,心里将那山匪头子祖宗十八代都狠狠问候一番后,打定主意要以牙还牙!
裴晏川垂眸,扫过那双乌黑清亮,透着狡黠机敏的美目,对她横扫脆弱,重新振作的速度表示钦佩,也放心了些。
总好过一蹶不振,哭闹退缩。
心里有了章程,姜晚这夜睡得很好,只是夜半梦回间,似是听见女子的哭泣之声,呜呜咽咽,悲啼不止……
清晨起床,她不禁疑惑,昨夜听见的哭声是梦境还是现实?
涂过草药汁子后,她去拜见了山匪头子。
姜晚一头磕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表了忠心后,又认错说,自已昨日脑筋不清楚,趁着酒劲竟做出当众揭发鲁把头的举动,一切都是她的错,自请惩处。
山匪头子亲手将她扶起,“鲁甲咎由自取,活该被逐出帮,你忠心耿耿,一心为帮派做事,何错之有啊。”
知道鲁甲下场的姜晚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仍是一副敬佩仰慕神色,“大当家的义薄云天,姜晚誓死追随!”
山匪头子对她的乖觉很满意,不仅大力褒奖一番,更是送上一只兽骨手环。
墨黑的桐油绳上穿着八九个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乳白泛黄的骨头已经被打磨得没了棱角,圆润却不规整,透着淡淡的腥气。
姜晚曾见寨中把头戴过类似的手环,约莫是种特别的嘉奖。
从聚义堂走出来时,她轻舒一口气——
昨日的事,过了。
很快全寨子都知道“丑账房”得了大当家的看重,众山匪俱是眼热,却不敢再小瞧她,纷纷巴结奉承……哪怕姜晚多瞧了某处一眼,就立刻有人满脸堆笑地搭话,
“姜姑娘有何吩咐?”
“可是哪里有什么不妥?”
“您但说无妨!”
“……”
但凡她稍一过问,便有人将来龙去脉交代得明明白白,极为殷勤。
这日,她照例拢过账后出门透气,一眼瞧见大寨门前十分热闹,似在运什么东西。走近才看清,是几人正牵着牛羊送进寨子来。
正在疑惑间,已有人给她解释了缘由:
西山地势广阔,在几个山头间不乏地势平坦,适合耕种的土地,早有农户在此种植庄稼,养殖牛羊后,卖去城里换银钱度日。
自从山匪盘踞西山后,强占了农户的土地,以性命威胁其为自已耕种,养牛牧羊……收成却尽数归山匪所有,只留下些勉强糊口的米粮给他们,今日便是他们为上巳节的聚会,来送牛羊的。
牵羊的男子不过三十出头,身材削瘦,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让他过早地弯下了背脊,枯瘦如柴的手牵着牛羊,在山匪的呼喝中,瑟瑟发抖走进来,低眉顺目,眼中无神。
随他来的,是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肤色黝黑,稚气未脱,还不懂得隐藏愤怒,见山匪的鞭子就要落在父亲身上,登时竖起眉毛冲上去抢那鞭子,却哪里是山匪的对手,被一脚踹翻在地,紧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男子见状,连忙下跪求饶,不顾一切扑上去,用身体护住儿子,即便被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也半点不退,却不敢反抗,只大喊着饶命,声音尖利凄惨……
姜晚看不过去,可身份在这,不能直接开口救人,于是指着那个拿鞭子的玩笑道,“如果抽死了他们,就让你替当家的种地去嘛!”
见姜晚打趣,围观人忙不迭附和起哄,拿鞭子的讪讪住了手,由着遍体鳞伤的男子和少年相互扶持着,蹒跚离开。
姜晚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见几人抬着个巨大的铁笼子走进寨子。
一个巨大的铁笼中,还有诸多大小不一的笼子,小笼子里装着被砍了前臂的猴子,断臂处已结了痂,但流出的血已染红了皮毛和后腿,又顺着笼子流淌下去,染红了下边笼子里的动物。
下边笼子里,装的是些幼鹿,四蹄被绑不得不跪着,纯澈的眼里尽是惶恐不安。
跟在她身边的山匪出言解释,说这都是为了上巳节猎来的,一指那鹿,满脸堆笑道:“鹿血壮阳,好让各帮兄弟尽尽兴嘛!”
姜晚觉得恶心,又问为什么要抓猴子?
那人笑得恭维,目光瞟向她腕上的兽骨手环,“咱们当家的说猴子灵,取猴脑后侧的骨头打磨穿成手环,赏给心腹……”
“每个猴子身上就那么一块骨头,精贵得很嘞……哎!姜姑娘你去哪啊?”
姜晚借口急事,几乎用跑地回到屋里,一把扯下手环,抱着木桶吐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