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画舫最热闹的时候。
与之相对的,便是清晨的安静。
琼音在一片晨雾中,目送着那两个人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掩去眼中的情绪,整理了神情,推门进入琼楼。
突然,脸色紧绷起来,很快又转变成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惊喜。
“公子,您醒了?”
一片昏暗中,浑身散发着冷峻气息的人影坐在床榻边上,低垂着头颅,神色不明。
苍白骨感的手搭在膝头,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卷轴正绕着他的手腕回转,修长的指尖捏着一片金鳞,缓慢摩挲。
他垂着眼眸,接住卷轴,轻拂了下玉柄,“你在这里,阿玉在哪?”
琼音看着那柄卷轴,收敛了笑意。
像是刻意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她又喊了一声,“公子,您好些了吗?”
对方终于注意到她,缓慢抬头。
鎏金般的眼眸折射着烛火的微光,瞳孔幽深不见底,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因为陌生人闯入了自己的领地,他的脸色阴沉几分。
“你是谁?”
声音很淡,琼音却恍惚间生出即将被四分五裂的恐惧感。
她谨慎的后退两步,低垂下头颅,迅速地改变了原本的姿态,“公子,我是……”
可询问她的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听她说话。
“你身上,怎么会有我的魂息?”
长离站起身,极具压迫感的身形散发着骇人的煞气。
仅仅被他的目光扫过,琼音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紧紧束缚着她的四肢,让她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无法产生。
伴随着一声冷淡至极的“出去”,整个人被骤然袭来的锋利罡风掀至门外。
一听到动静就候在门外的青鸾迅速地迈步向前,伸出手扶住了琼音摇摇欲坠的身体。在旁人的搀扶下,琼音口鼻弥漫着血气,艰难的开口,“我是凰。”
她不敢往前半步,仿佛行差踏错便是生死边缘。
“公子,我和您是……”话语戛然而止。
这次长离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阴煞之气如同潮水般从上方人影身上倾泻而下,将偌大的琼楼笼罩其中。
琼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仿佛又回到了阴暗森然的血阵之中,被无形的恐惧和绝望紧紧包围。
先前在冥河上惊鸿一瞥间显露的那抹人性烟消云散,他此刻冰冷得像一件器物,似乎在垂眸看着他们,可眼中空无一物,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站在琼音身旁的男子突然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片死寂中,长离开口,“不,你不是。”
与浑身汹涌的煞气不同,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男子的声音极为悦耳,如冰裂玉碎,金石相撞。
他淡声说,“这世上没有凰。”
站在琼音面前,对比和落差像是孤品与赝品摆在一处,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水中泥。他的存在本就是世间唯一,高高在上,不可触及。
留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便抬步离开,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倒映出他们的影子,或许在他眼中,他们与会说话的蝼蚁并无区别。
“带我去找阿玉。”
清晨的池塘上结了水雾。
一阵风吹过,荷叶盛着圆滚滚的水珠扑扑簌簌往下掉。
兔倌刚沐浴过,正在细致地涂抹着自己的身体。
他动作不缓不慢,拢上衣衫,皮肤上散发着一股暧昧的暖香。
整个南风楼的小倌都是这般,整日精细地温养着,他们就靠这一身皮囊活着,被画舫圈起来关进一件件雕梁画栋的精致庭院里,若是不够漂亮,便会失去价值。
他涂完了身体,又坐在铜镜前,细致地为自己描眉,点上朱唇。
略显淡然的面孔上了些许颜色,便模仿出了琼楼之上那位青衣琴师两分神韵。
即便是两分也就够了。
兔倌从不觉得自己病态,因为画舫上所有小倌都在魔法琴师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是他们效颦的对象。
涂完了,他推开厢房的门,合拢松散的衣襟,倚在床榻旁,含笑说,“让你等久了,是我不对。”
锦被上,孱弱的纸妖死死咬住下唇,原本淡色的唇瓣被她咬得破了皮,渗出血,点了朱砂的红色眼眸似乎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
她微微蜷缩着身体,颤抖着,即便头昏脑涨,仍旧死死地瞪着他。
眼神很冷,像厌他入骨。
“怎么这么不高兴?”
兔倌缓慢跪在床上,膝行至她身前,拿出帕子轻轻擦去她额间的汗。
小妖怪紧闭着双眼,费力避开他,又被他掰过下巴转过来。
“你瞧,你是不是在折磨自己?”兔倌迷离地看了她一眼,莫名的,刚洗过澡的身体上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额间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粘在脸颊上。
他微微弯腰,越凑越近,唇瓣抿动着想去舔她额间汗津津的水珠。
这看着她这张脸,这副干净的身子,兔倌有些理解之前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浮月公子为何会那样喜欢她。
他们这种出身泥泞的人,谁不想亲近干净的人?
满身污泥的兔倌自然也想亲近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能把他当作普通人,眼中没有一丝揶揄轻蔑的小妖怪。
想与她亲近,更想拉着她一同坠入深渊。
“都是你们害的……”他喃喃自语,感叹画舫上怎么还有这么一双干净的眼睛。
真是奇哉怪哉,罕见至极。
房间里萦绕着兔倌皮肤上散发出的粘腻腥甜的脂粉香。
若是不涂上这些香脂香膏,兔妖本身腌入骨髓的腥臭就会散出来。
他埋首在小妖怪孱弱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下透出潮红,“怪不得他要那样嗅你……”
他凑到唐玉笺耳边悄声说,“我都看到了。他一定装得很辛苦,偏生你看不出呢,真笨。”
唐玉笺喉间发出挣扎的颤音。
兔倌感觉到她正抬起手,落到他后颈,可因为太过绵软无力,掐住他脖子的动作像极了抚摸。
他浑身颤栗,激动地说,“对,你以前就是这样摸我的,你还抱我呢!”
兔倌发出哭腔,许多客人都爱这套,低下头,唇瓣间探出柔软的舌。
唐玉笺睁大了眼。
脖颈后传来一丝刺痛,她的指甲陷入皮肤,骨骼也透出痛意。
可他知道,她拧不断他的脖子。
兔倌想用微微长出一截的兔齿轻轻啃噬那点白嫩的皮肉,可无意间,藏在黑发里垂顺的长耳捕捉到了什么动静。
警惕地回过头,他总觉得暗处有人。
在盯着他,风雨欲来,冰冷漠然。
兔倌撑着上身,想起来一些。
可下一瞬,一丝细微而尖锐的疼痛从脖子传来,紧接着他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后脑勺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视线中出现了一道人影,从门外走来。
兔倌穿着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竹青色广袖,他少有那么精细的料子,只有引诱贵客时才舍得穿,平日一直压在柜子里。
只是现在,喉咙被击碎了,颈口正泊泊冒着血,将这身青衣染得不成样子。
他伸出手,摸到从锁骨中间贯穿出来东西,似乎是喝茶的杯子。
此刻正嵌在他的喉口,堵住了血液喷溅到纸妖的可能。
原来杯子也能杀人吗?
他已经成妖,脖子断了不会立即死,妖气吊着几分神识,还能说话。
视线中窥到了一抹淡青色,那身衣服是真正上乘的面料,广袖流仙,像下一秒就会羽化的谪仙。
来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琴师长离,果然,还是他能将竹叶青穿得如此好看。
他模仿长离一直穿青色,却模仿不出他的神韵,只是他怎么来了,还要亲自夺他性命,让兔倌都有些受宠若惊。
长离垂眸,这算是他第一次与他这种低贱的倌说话。
开口就是,“你怎么敢的?”